【側記】邊陲專題講座|《不散》葉郎
日期|2025.09.07 14:00
映後講座|葉郎
側記撰寫|紀湘綸 攝影|張志宏
本次邊陲專題,邀請《從前,有個奇麗馬》的作者葉郎蒞臨講座,接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跟大家談談電影院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講座一開始,葉郎用「電影院本身也是一頁史詩故事」作為引言,涵蓋今天所要談的,關於電影院、電影院文化的開拓與發展。電影作為一種資訊載體,其實就如同交通工具,會帶我們到某處終點,而其一路以來的發展則是非常好聽的史詩級故事。
|從前,那個奇麗馬
接著葉郎聚焦於台灣的電影院發展。花蓮第一家電影院的所在位是如今中正路NET的所在,名叫「筑紫館/筑紫座」,有趣的是縱觀全台灣,許多地方的老戲院如今都成為NET或運動用品店,且都位於該城鎮最熱鬧的街道,像是被保存的很不錯的彰化銀宮戲院也是如此。筑紫座的照片可以看到沿街插著的巨大旗幟,相當吸睛。葉郎解釋道這樣的宣傳方式是日本電影院沿用自歌舞伎宣傳模式,筑紫座是由日本人奧井琢平所創立,自然也如同日本電影院一樣,使用旗幟宣傳的方式。
說到這位奧井琢平,有關他的資料不多,葉郎在短短四十八小時內可以找到的幾個關鍵字,「運輸業」、「消防組組長」、「日進組」,隻字片語似乎看不出與電影院的關聯,而根據舊報記載,筑紫座確實是當時存在、且為花蓮港唯一的娛樂場,城市的經濟、商業發展、交通要塞與娛樂向來都是密不可分,葉郎以高雄電影院及日本最早的電影院為例,皆可應證。
日本最老的電影院的「長野松竹相生座」也位於車站旁,其本來為歌舞伎劇場,改建為電影院後存在至今。日本電影與歌舞伎的關係很微妙,日本的第一次電影放映及後續播映本想落腳在東京歌舞伎座,但歌舞伎座座主揚言要親手拆了舞台,因此負責的新居商會只得在此舉辦首映活動之後,便將常態放映的地點轉移到神田的餐廳「錦輝館」。而往後發展下去,又有許多歌舞伎劇場轉型成為電影院,兩者看似相斥卻又有許多傳承與相通之處。
|台灣電影第一人:高松豐次郎
接著葉郎將時間線往回拉,介紹台灣電影之父──高松豐次郎。貴為家中經營溫泉旅館的少爺,高松豐次郎沒有選擇繼承家業,而是因自己受到的勞工不平等待遇而投身勞運,並透過相聲、電影這些相對有趣的媒介試圖吸引眾人對議題的目光。其電影舉辦首映時,伊藤博文也在現場,於是他成為高松豐次郎前進台灣放電影、設立電影院的重要幕後推手。後續雖然高松豐次郎離開台灣,但仍為台灣電影做出許多貢獻與開拓,甚至回到日本後也開始參與動畫片製作,他的電影「拓荒」故事並沒有停在台灣。
|《不散》:福和大戲院與蔡明亮
本次播放的電影《不散》,導演蔡明亮借用福和大戲院一整年的時間拍攝。戲院所有人當初找上蔡明亮,說他實在經營不下去、想將戲院轉給導演經營,導演並沒有接下這個任務,而是用他最擅長的方式──拍電影,紀錄下福和大戲院的身影,讓它永遠存在於鏡頭下、大銀幕上、影迷的心頭。葉郎分享道福和大戲院至今仍未拆除,主要原因可能是其所在建築是一棟住商混合、組成相當複雜的大樓,但隨著都更計畫不斷進行,距離這真正的最後一夜,可能也不遠了。葉郎說這是他第一次在大銀幕看《不散》,並認為這是一部只屬於電影院的電影,片中的電影院、觀眾、影廳,一切都與觀眾實際身處的所在相呼應,而諸多細節如滿地的瓜子殼,也需要透過大銀幕才能細細分辨,也才能細品作品的韻味。
電影中的福和正放映《龍門客棧》,而演出觀眾的就是《龍門客棧》中的演員──石雋與苗天,這樣的呼應非常有趣,是導演埋下給觀眾的伏筆。葉郎認為《不散》講的是電影如何艱難地找到屬於它的觀眾,如同女主角陳湘琪走了整部電影,想找到李康生並送出壽桃。而不是每部電影都能如同最終成功送達的壽桃一樣幸運,電影院也是同理。
接著葉郎談到電影院裡的性探索,這個漆黑、陰暗的地方總是讓事情有可能發生,因此過去電影院是部分人探索「性」的地方,片中日本人就呈現出這一面向。全世界許多老電影院在生意蕭條後,都不免走上色情電影院一途,專播放色情電影,位於西門的紅樓也是如此。
|老戲院再就業之途
談到轉而播放色情電影的戲院,葉郎接著提出電影院「再就業」的種種案例,影響力最大的就屬新阿姆斯特丹劇場。其創立時是做劇場使用,接著有很長一段時間當成電影院使用,後短暫轉回劇場後,就成為廢棄空間,在百老匯大街上顯得格格不入。後經過一連串的交涉,迪士尼出資修繕,並在這裡上演非常知名的《獅子王》音樂劇,扭轉了新阿姆斯特丹劇場的宿命,從此這裡觀眾絡繹不絕,而《獅子王》音樂劇也成為迪士尼非常重要的轉型。
另一個非常成功的案例是吉隆坡的柏屏戲院,位於車站附近的柏屏戲院是吉隆坡人1970-1980年代很重要的娛樂場所,後因火災等因素沉寂,直到2019年才以全新樣貌再度面世。接手的團隊是一群建築師,他們利用自身專業,結合戲院大影廳、走道、迴廊、樓層等空間,使其搖身一變成為懷舊與藝文氣息兼具的創意空間。電影院原本的階梯式影廳成為迷宮般的書店,銀幕和舞台則成為數位藝術展演的空間,他們向世人展示電影院再就業的多重可能性。然而不是所有想再就業的電影院都可以成功,位於舊金山華人聚集區的一個老戲院,倒閉後被當成雜貨店使用,可惜在疫情期間雜貨店經營不善已倒閉。
|它們為何還存活--或不復存在
葉郎表示他研究過的全國諸多電影院裡,許多還存在著的,都是因為幾個同樣的原因。首先是產權被轉移給教會,如此一來政府就不能輕易拆除它,因為會有政治干涉宗教的聲浪出現。台灣的西門大戲院就是其中一案,這裡是葉郎剛上台北第一次看電影的地方,他還提到當時是伴隨著《侏羅紀公園》的音效,看完《鋼琴師與他的情人》,畫風非常衝突而有趣。時代廣場上的電影院也不乏這種「電影院轉生」。
另一個原因則是由於戲院與市場存在於同一個或相關建物,市場是人們每日生活所需供應的場所,市場不倒,戲院的建物本身也就跟著活下來了,像是台南鴨母寮市場旁的金崇安戲院。這些存活的電影院還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地點都不是在商業繁盛之區域,因此時代的巨輪飛速往前滾之時,他們幸運地留了下來。
反觀那些位於商業核心的電影院,則多面臨拆除危機。紐約的時代廣場為全世界最早開始聚集電影院的地方,經歷了人流減少、轉型成為色情電影院、而後再度沒落的歷程,如今的時代廣場已幾乎看不出電影院存在過的痕跡。當時矗立的Roxy電影院為其中最為巨大華麗的代表,1927年開幕時號稱有六千席,並配有當時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室內伴奏樂隊。其空間配置圖看起來宛如航空母艦,具備能滿足各種功能的空間,這是如今已然看不到的影院景像。日本隔年落成的日本劇場就是仿效Roxy電影院而建,具有四千席座位。兩者如今都已經拆除,隨著人們娛樂的選項增加,巨量的座位導致電影院每賣一場賠一場,一旦蕭條到一定程度,位於鬧區的它們只能拆除重建為其他建物。
|回視花蓮奇麗馬
講到這裡,葉郎帶著大家回過頭來看看花蓮的電影院發展。日治時期花蓮曾有三強鼎立,分別是「花蓮座」、「稻住館」、「筑紫館」,「花蓮座」中間一度成為美琪大戲院,如今為捷絲旅飯店;「稻住館」戰後成為天祥戲院,現則是阿思瑪麗景大飯店;「筑紫館」位於如今中正路上,已成為NET服飾店多年。一路發展至今,花蓮曾同時存在約三十間戲院,多數根本沒有留下痕跡,但很有趣的是,過去因著戲院而生的「味道」許多都留了下來。像是美琪烤玉米、國聲清粥等,而如今美食聚集的永康街一帶,過去為寶宮戲院的勢力範圍。看電影與吃美食兩者緊密結合,造就人們還有機會透過氣味懷念過去的繁盛。
葉郎老師在查找花蓮幾個戲院的資料時,發現幾乎都是負面消息,例如「因太多人看白戲的中華戲院經營困難」、「週轉不靈的天祥戲院」等,由此可見電影院是個難做的生意,無論賣再多票都有一半是片商的、每天開門營業就是海量的成本流出、而永遠無法確保來客數。經歷過前幾年疫情的眾多電影院,如今幾乎無一例外皆為負債,他們就如同《不散》中的陳湘琪,每天都需不斷尋找觀眾在何處、錢在何處。
|觀影文化的轉型:從國王劇院談起
為了完成新書《從前,有個奇麗馬》,葉郎特意去了一趟紐約,走訪當地幾個重要電影院。「奇蹟劇院」(Wonder Theatres)系列為其中重要的一環。這一系列電影院以華麗非凡著稱,他們強調要讓觀眾一走進來就感受到宮殿般的華麗、絕佳的觀影體驗。其中國王劇院興建時,老闆嗅到了有聲電影即將成為趨勢,因此還在興建途中修改設計圖,拿掉會影響音場的水晶吊燈。但一段時間後它也跟多數電影院面臨同樣的困境,只得轉型成表演場館。葉郎前往參觀的那天恰好遇上一天限定的重操舊業,放映影史上上映最久的電影──《洛基恐怖秀》。由此葉郎談到已然產生轉變的觀影文化。
過去電影院看電影,燈暗後就是一片安靜,大家各自欣賞電影。但從幾年前開始,「觀影請保持安靜」似乎不再適用所有電影,有一群首次觀影體驗在疫情期間的年輕人,把其在家裡客廳看電影的習慣帶到電影院,加上如今會在電影院中放映的作品類型更加多元,甚至出現了「歡唱場」這樣的場次類型,流行文化、歌手紀錄片等出現在大銀幕上,許多粉絲可能抱持著看演唱會的心態進場,要他們不跟著唱實在太難。不久前在Netflix上映大獲好評的動畫《K-pop獵魔女團》,因為太受歡迎而在北美某電影院限定上映兩天,且標明是「歡唱場」,它拿下了當周票房冠軍。除此之外,卡通也成為電影院票房非常好的類型。電影院儼然成為一個共享的體驗場所,跟同好看著心愛的角色,感受共振的感動,這樣的體驗是電影院能給的、有別於在家獨自看影片的快樂。觀眾席的文化與觀眾的追求已然發生變化,許多地方小型的、與商業電影院不同取向的電影院該如何自處呢?
|當電影院成為社區一份子
講座接近尾聲,葉郎提到他認為電影文化的改變是危機也是轉機。以日本為例,有許多小巧的、特殊的電影院坐落在非商業地段,像是札幌的Theatre Kino,是由群眾募資建造而成,電影院對於社區而言的重要性可見一斑;位於東京田端的Cinema Chupki TABATA則是日本第一家「通用電影院」,很多設計都是為了身心障礙觀眾可以一同看電影,像是抱枕喇叭,讓聽障觀眾能感受到現在的劇情正在發出很震撼的聲響。諸如此類的案例很多,充份展現這些電影院跟社區密不可分的連結。
最後結語,葉郎感性說道,每個電影院都有自己的性格,無論是回歸放電影,或是找到再利用的方式,希望所有電影院都能好好活下去,並帶給世人更多驚喜的、深刻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