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鐵電熱映|《白衣蒼狗》曾威量

【側記】鐵電熱映|《白衣蒼狗》曾威量

日期|2025.08.17  14:00

映後座談|曾威量導演

側記撰寫|鄭珮瓔    攝影|Mumu Kao

|拍攝緣起:細膩的觀察與個人經歷的再現

來自新加坡、現居台灣15年的曾威量導演,回憶當時沒有能留在台灣的方法,只能申請「自費交換」,而住在新北市的他,經常往返板橋移民署辦公室,在途中遇到很多東南亞的外籍移工們,他開始理解到,這些講著不同語言的外籍移工們所認識的台灣,跟他所經歷到的台灣社會,是完全不同的。在台深耕的這幾年,他很少回家,而他的妹妹在照護患有癌症的母親的過程當中倒下,因此他必須回到新加坡照顧家人;在照護期間,家中又發生事故,他的二伯病倒在家中,和外籍看護一同被反鎖在屋內,因為看護並沒有家裡的鑰匙、門外又加了鎖,救護人員根本無法進入。他回憶當時的狀況:「那個女孩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無助地跪坐在我二伯身旁,一直幫他按摩手上的穴道。」當下,他腦中浮現一個想法:「這個女孩在照護中各方面都比我好,但為什麼沒有人信任她?」這件事一直烙印在他心中,而後來在宜蘭山區取材時,也見證到了很多「隱形的族群」(失聯移工等)和偏鄉照護資源匱乏的問題,種種經歷加起來,《白衣蒼狗》這部寫實而又殘酷的電影因而誕生。

 

|為什麼是「白衣蒼狗」?

曾威量導演說自己都是以英文寫作,因此「Mongrel」是最初的片名(Mongrel,一般指非純種的狗,台灣常以「米克斯」稱呼),在想中文標題時他聯想到「狗」的意象,「山野間的浪浪可以成群、可以落單,牠們有一種韌性。」曾威量導演覺得除了「白衣蒼狗」本身所帶有的涵義,這樣面對生命無常的「韌性」,也是他想傳達的精神之一。

「『白衣』後面大部分是接『天使』,我認為也有這樣的次文本存在。」

|創作風格的確立?

主持人好奇,為何曾威量導演都選用43的畫面,也大多使用定鏡和長鏡頭去演繹?導演笑說,以前創作的狀況比較拮据,如果呈現的畫面比較小,要做的美術陳設相對就少,能夠省一點錢;而定鏡則是因為他自己有「Motion sickness」(俗稱3D暈),所以喜歡用比較穩定的鏡頭,在這些務實面的考量下,就這樣誤打誤撞地成就了曾威量導演獨特的鏡頭敘事語言。另外,《白衣蒼狗》中有很多細微的聲音設計,導演說因為在畫面上相當地「節省和精準」,於是在音效上,他希望能夠有更豐富的細節呈現。

 

|為何選擇拍泰籍移工?選角的考量?

曾威量導演說,雖然在2000年泰國的經濟和幣值追上台灣後,就很少有泰籍移工的出現,但回看過去台灣的東南亞移工史,外籍移工當中其實屬泰國籍最多,所以才決定選拍泰籍移工,而男主角Wanlop Rungkumjad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泰國的梁朝偉」,自己也很常在電視當中看見他的身影,所以當時這個角色真的是非他莫屬。導演透露,當時Wanlop已經計畫離開泰國前往歐洲做「Fine dining」(精緻餐飲),然而最終Wanlop基於對照護者的同理心而接下了劇本。導演說,《白衣蒼狗》的演員大多都有照護或被照護的經驗,因此他們都不需要特別指導應該怎麼做,大家的心中對於照護的困境,都有切身的體會、更有著一定的共感與默契,現場都只是些微的調整而已。同時,導演坦言,自己年輕時會希望能夠藉由拍攝來改變一些什麼,但後來慢慢地認清其實這些還是有限的,他能做的就是提高某個議題的能見度,最主要還是希望能夠有更多的經費花在實際建設上,他也推薦透過獨立記者簡永達的《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更加了解移工的處境。

|被照護者的「性尊嚴」

有觀眾覺得《白衣蒼狗》刻畫得很細膩,就連比較少接觸到的「性尊嚴」議題都有在電影中看見,導演提到,這不只關乎「sexual satisfaction」(性滿足),而是關於受照護者的「sexual self-esteem」(性尊嚴)的問題,雖然現在台灣有所謂的「手天使」,但被手天使照顧後是需要寫出報告的,「這雖然很荒謬,但就是為了保障雙方的利益。」他回憶以前在當志工的過程中,曾經隔著簾子與一位正在解決需求的臥床患者對到眼,而他先撇開了視線,這段經歷促使他思考,「性需求也是human needs的一環,如果我們忽視這一塊的話,Are we seen them as less-than-human, or more-than-human?我們還算是把他們當作人看嗎?」曾威量導演說,《白衣蒼狗》不是「倡議性」的作品,而是真實反映他在照護界所見,而透過電影,也許我們能正視這些議題的存在。

 

|視角與題材的選擇?

有觀眾問到,為何導演選擇以「理解」這個失聯移工集團的角度,而不是去「批判」或者「揭露」?而若這些隱藏的勞工們大多都是在山上幫助農忙而非「照護」,那麼導演為何選擇此視角與題材內容?

導演說,這樣的選擇來自他在南投山區考究所接觸到的一些人事物相關,當時有位大哥提供地方給失聯移工居住,也提供接送、採買等服務,但這些移工並不是在大哥手底下工作,這樣的模式其實更像一個半途之家,所以並不是走私人口、黑戶的存在。在過程中,曾威量導演也發現山區確實處於長期人力短缺的狀態,即使他們知道這些移工是所謂的「逃跑移工」,但仍需要這些勞動力,這也有體制的問題存在,無法以二分法定義集團就是「黑」或「灰」。

「當然也有很壞的,我們也要譴責,但這不是這部電影所要傳達的。」

 

|「照護」的漫長感在鏡頭語言上的體現

有觀眾認為《白衣蒼狗》整體觀看感受是不安、絕望,但同時又帶有一絲優雅,對於片中使用大量長鏡頭的攝影手法印象深刻,觀眾好奇導演為何這樣選擇?導演回應,他希望自己所有創作上的選擇都要扣回「照護」這個主題,照護需要長時間的陪伴與支持,也需要高度專注地去關注受照護者的需求,因此鏡頭選擇上是有時間感卻又精準的,週遭的生活雜音聽起來也都是放大的,「你回頭看著被照護者臉上的老人斑,看久了,彷彿每個斑點都是一個小宇宙。其實你很想離開,但你必須坐在那裡。」

|關於「mercy killing」(仁慈殺人)的劇情安排

有觀眾好奇,劇情最後Oom選擇幫助阿輝和梅姨,讓母子在天上相遇,對於這樣的「自我了斷」,導演有什麼樣的解釋?導演說,「梅姨」這個角色的原型是他的姨婆,她沒有結婚、沒有小孩,即使跟胰臟癌纏鬥多年,她也堅持自己開車去任何地方,移動力是她獨立的最大展現,最後雖然享年83歲高齡,但離世之前也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甚至已經沒有辦法注射嗎啡,只能用口服液體的方式來止痛,但因為姨婆本身信仰天主教,她不能說自己想要輕生。

因為這段經歷,曾威量導演認為,生命的品質和尊嚴需要被重視,他說片中這不算是「euthanasia」(安樂死),而是「mercy killing」(仁慈殺人),針對這些問題,他並沒有要倡議,也沒有要否定,導演認為這些問題不應該受宗教、社會道德、倫理框架所綑綁。

「我們不能選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但應該要能選擇怎麼走。」

對談接近尾聲,曾威量導演說,在電影中所見的一切一直存在在大家生活的餘光中,他再次強調,自己能做的就是提高「照護」主題的能見度、匯集這些隱藏在各個角落中的問題,然後搬至大銀幕;而這些議題,或許帶不出影廳,但只要有任何一個人有需求,就需要被拿出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