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短片特輯|時間長河裡的切片創作——蘇弘恩導演
日期|2025.06.21 14:00
映後座談|導演蘇弘恩
側記撰寫|徐希絜 攝影|Mumu Kao
|《抉擇》:歷史影像化的挑戰
《抉擇》,是原住民族電視台《百年原殤》系列中,講述太魯閣族抗日戰役的劇情短片。這部作品最初在2022年,由原民台委託瀚草影視公司製作,並希望由蘇弘恩擔任導演,然而當時他正在籌備劇情長片《獵人兄弟》,無法兼顧短片的拍攝,便建議電視台另尋他人。由於拍攝計畫遲遲無法達到部落耆老的要求,一年後,製作公司再次詢問蘇弘恩導演,這個案子就輾轉回到他的手上。
面對長達十八年的太魯閣族抗日戰役,蘇弘恩卻必須在三十分鐘內詮釋這段歷史,於是他從頭梳理歷史事件,從中挑選幾個關鍵節點來敘述,包括片頭的「新城事件」,以及後期頭目主張避免衝突的故事。根據文獻記載,頭目哈鹿閣·那威曾經制止族人攻擊日本探查隊,甚至將他們帶進屋裡保護,避免爭端擴大。這樣的處置方式,與過往多數以單一視角講述原住民族抗日的影像作品不同。傳統敘事經常強調,族人面對壓迫時應當英勇反抗,然而這個歷史記載顯示,部落遭遇外來勢力時,曾產生不同的想法和考量,並非第一時間和外來者發生衝突。雖然文獻中沒有詳述頭目的具體想法,但導演認為,這正是歷史影像化創作中得以發揮的詮釋空間,因此他決定以這個歷史事件作為本片主軸去發想。
拍攝過程中,蘇弘恩導演面對來自製作公司、原住民族委員會與部落耆老的三方壓力。耆老對歷史改編極為重視,劇本和影片需不斷送審與調整。例如,片中有一段「信仰之母」姬望前往頭目家中勸說族人與日本人停戰的劇情,原本並不在劇本內,是在耆老的堅持下才加入。耆老們對歷史改編常保持保留態度,對虛構的人物、劇情設計或時間線多有質疑。然而,歷史文獻記載往往簡略,無法完全作為劇本依據,創作者勢必需要填補敘事空白。為此,蘇弘恩導演經常花費很多時間向耆老解釋影像敘事的處理方式。他認為,和各方協調與溝通,才是創作過程中最耗費心力之處。隨著本土意識強化,愈來愈多族群嘗試將自己的歷史影像化,也更需要讓長輩理解並接受影像化敘事形式。蘇弘恩表示,若自己的經驗可以傳承下去,想必能對未來的創作者有所幫助。
儘管拍攝過程充滿挑戰,蘇弘恩對於能拍攝一部大成本的劇情短片感到十分高興,也非常享受拍攝與後製的整個過程。片中所有的服裝、場景與建築,都是從零開始打造而成。導演分享,短片場景在宜蘭的一個山頭,本是一片樹林,是美術組規劃剷平場地,搭建出三個部落,才有了片中的房屋和田地。《抉擇》放映時,時常會搭配兩部紀錄片一同播映,先以紀錄片補充文化知識和歷史背景,再播放劇情片,使觀眾對內容有更充分的暸解,也更容易引發情感共鳴。
|《土地》:聲音與影像的雙重敘事
若說《抉擇》是蘇弘恩接商案時的作品風格,那《土地》則更接近他「自己想拍的創作」,不需要考慮製作方的各種要求與審查。《土地》採取類似紀錄片的拍攝方式,擷取他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的重要元素,或令他感動的事件。某次搭火車返鄉,他經過一片稻田,夕陽下有農人在燒稻草,煙霧在金光中升起的景象,令他印象深刻,於是他決定在《土地》的最後重現這段畫面。
至於《土地》的劇情靈感,則來自蘇弘恩外公的一位朋友。蘇弘恩時常去他們家吃飯、喝酒,有天他親眼目睹土地開發案的業者前來拜訪,請他們簽署同意書,讓開發案可以借道通行。這位朋友卻再三考慮,在一旁觀察的蘇弘恩覺得十分有趣,於是上前詢問細節,才發現借路的期間非常長,周遭親友都有不同的意見,才使他們遲遲無法決定。蘇弘恩自己的家庭也曾面臨過土地買賣的問題,因此他決定以此為題寫成劇本。他將劇情中的矛盾焦點放在兒子這個角色身上:到底該不該賣掉祖傳土地?父親雖有不同意見,卻也不願意積極的阻止他。這種「不把話說出口」的矛盾,正好體現了族群面對重大議題時的心理狀態。
蘇弘恩指出,相比直接台詞來交代劇情,他更傾向以畫面與聲音來傳達。尤其是在戲院放映時,環繞的音效更能成為敘事的重要一環。因此,不論是紀錄片或劇情片,他都特別重視聲音的層次與表現。《土地》中有一幕,畫面是小兒子看著契約書、內心掙扎糾結的特寫,背景音則充斥著庭院中祭祀儀式的喧囂,兩種不同的情緒交疊,映照出兒子的複雜心境。
《土地》的配樂邀請到林強老師製作。蘇弘恩透過黃惠偵導演聯絡到林強老師,並寄給他《土地》的簡介,林強爽快答應合作。蘇弘恩提供了一段太魯閣族老人吟唱古調歌謠的錄音素材,雖然是手機錄音,音質粗糙,林強卻非常喜歡,兩人一拍即合,整段配樂僅在一處做了微幅修改便定稿。
土地對太魯閣族人而言具有著非凡的意義。蘇弘恩回憶,媽媽和外公從小便反覆提醒他:只要還擁有土地的使用權,就能在這片土地之上立足。雖然他們也沒有明確的形容,但大致傳遞的觀念是——擁有土地,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這樣的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使他對那種生活產生嚮往。若能像外公一樣擁有一塊土地,自給自足、無需依靠他人,將會是一種踏實的生活方式。相較之下,當代社會對土地的感受比較薄弱,人們普遍覺得擁有一間房子、有使用權就夠了,表面上和「擁有土地」差不多。但實際上,族人長輩口中的「土地」,是可耕作、可生活、能生生不息循環的土地。因此,蘇弘恩試著將這樣的文化價值,透過影像創作傳承下去。
|《Rungay》:一場靈魂之旅
《Rungay》是一項委託案,由高雄電影節跟公視各自出資一半,屬於帶有條件限制的創作。該專題以「南國幻夢」為主題,規定片長須為十五分鐘,共邀請三名導演各自發揮自己的影像敘事風格。在這樣的框架下,《Rungay》算是一半委製、一半自由創作,仍保有一定的發揮空間。
雖然時程緊湊,劇本卻很快就完成。當時蘇弘恩的外公剛過世不久,他看著外公臥病多時,不禁思考:如果外公還能起身走動,他會想做些什麼?他想像外公會走進工寮、走進田裡。根據這樣的想法,加上土地議題與些許魔幻元素,便構成了《Rungay》的劇本。
「Rungay」,在太魯閣語中是「猴子」的意思。片中,臥床老人鐵木失蹤已久的兒子西林,以猴子的模樣來到床邊,引領鐵木的靈魂往外走去,逐漸變成年輕時的模樣。蘇弘恩認為,既然靈魂會越來越年輕,那西林在山林中失蹤那麼久,應該變得越來越原始,最終變成猴子的樣子。他也坦言,那段時間生病中的外公非常消瘦,樣貌也與猴子有幾分類似。
在影像敘事上,《Rungay》的攝影調度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段使用固定鏡位,模擬主角生病臥床,只能一整天都看著天花版或前方。第二段,鏡頭以平靜、像推軌一樣的運動方式,展現主角靈魂出竅的狀態。最後來到了山中,則改用手持攝影,呼應主角來到熟悉的場域後,精神充滿活力與自由。這些攝影角度的設計,都來自蘇弘恩對外公生活狀態的觀察與理解。
靈魂出竅的橋段也受到阿比查邦《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的啟發。蘇弘恩分享,當時他以這部電影中的猴子造型作為參考,向特殊化妝師詢問能否可能做到類似的妝造,對方卻表示預算無法負擔猴子的全身妝造。於是他便和化妝師協調,調整成「穿衣服的猴子」造型,效果也相當不錯。執得一提的是,《Rungay》中的「猴子」和《抉擇》短片的男主角,皆由演員巫書維飾演,兩部作品因此也產生了某種形式上的呼應。
對蘇弘恩而言,《抉擇》、《土地》與《Rungay》三部短片具有一定的連結性,以不同的敘事模式,講述他對於族群文化的觀察與反思,而其中不變的主題,就是對於土地的重視和關懷。
|觀眾提問與回饋
首先,有觀眾提問:在拍攝原住民傳統儀式或祭祀過程時,是否需要取得授權?導演回應,這類傳統儀式並沒有所謂的「智慧財產權」持有人,因此他在拍攝時並沒有特別取得授權,目前三部片中,只有《抉擇》裡出現的太魯閣族服飾有登記授權。他認為,對於即將流失的部落文化來說,能透過影像保存、紀錄,反而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所以,若要拍攝傳統文化儀式,基本上不會有太大問題,只要確認該項文化內容是否已經登記為智慧財產即可。
這位觀眾接著延伸提問,談到《土地》中一幕主角簽約時,背景傳來祭祀儀式的殺豬聲。他分享自己的解讀:殺豬聲或許象徵族人的土地就像豬隻一般任人宰制。而從過去祭祀用的豬隻來自山林、到現在改為市場購買,也能看出土地「使用權」與「所有權」觀念的變化。他也想知道導演是否有要表達的意涵?導演表示,他當時的設計是想以殺豬的聲音隱喻主角的內心狀態,同時象徵著所有人都能從那塊土地中得到利益,就像在祭祀之後,每個人都分到一些宰殺的豬肉。不過最終,他還是希望交給觀眾思考,並沒有特別設定固定的解釋。
有觀眾針對《土地》片中父親所說「擁有土地就可以養活自己」的說法感到疑惑。導演解釋,這句話其實來自他對外公生活經驗的觀察。外公過著幾乎自給自足的生活,不靠買賣作物維生,在山上有自己的工寮、菜園,需要肉就去打獵,喝的水也是從山上接來,唯有電是仰賴外部供應。他相信,外公就算和外界完全切斷聯絡,只要保有傳統的技能,就能夠長久的生存下去,這便是太魯閣族長輩的智慧。片中的父親用簡單的一句話帶過,是因為太魯閣族長輩一向不會直接把話講明,而是希望後輩自己體會其中意義。
另一段觀眾關注的劇情是《Rungay》中,老人在山林中看到人骨、將其從陷阱中解開後,面前的猴子就變回兒子的模樣。觀眾解讀,這一幕似乎代表老人對兒子失蹤的無能為力,終於找到某種心理上的和解。導演對觀眾的猜想表示認同,他另外補充道,片中一開始,「猴子」來替病榻上的老人解開手腳,使他的靈魂得以自由走動,而當老人上山後,也替「猴子」解除陷阱,如同彼此替對方解除詛咒。
此外,觀眾也對三部片的拍攝順序感到好奇,覺得蘇弘恩處理土地議題的方式,彷彿是從宏觀逐漸轉向個人層面,便詢問是否有刻意安排。導演回應,《土地》是2017年時的作品,2023年的時候拍《抉擇》,2024年才拍《Rungay》。這些年,他接觸到各種觀點與意見,使他對於土地議題的理解也不斷轉變。在拍攝《土地》時,他將一個部落面臨土地開發時的思考與摩擦,放進一個家庭裡呈現。到了《抉擇》,由於案子由秀林那邊的族人長輩主導,長久以來和亞泥抗爭的背景,導致了強烈的對抗心態,片中也更強調土地即家園的概念。《Rungay》則回到個人經驗上,聚焦討論外公對土地的情感,以及家族中發生過的故事。整體而言,他希望能透過影像,呈現出人們對土地的不同理解與觀點。
有觀眾提問導演的故鄉西林,目前20歲至40歲的族人都從事什麼工作,是否跟土地有連結?導演回應,自己的工作都在城市裡,許多親戚朋友也都從事軍公教等穩定的職業,部分人則從事務農或檳榔運送工作。不過近年也有不少青年返鄉,其中像部落中的作家Apyang,就創辦了「阿改玩生活」公司,帶領遊客導覽、舉辦營隊,也帶動了更多青年參與部落經營,為西林提供不少工作機會。他很欣慰看到部落中出現像Apyang這樣有行動力的青年,讓原本幾乎沒人願意留鄉工作的西林,出現了新的可能性。
一位觀眾觀察到,在《抉擇》和《土地》中街有展現「掙扎中的脆弱」,他認為這也許反映了導演的某種創作意志。例如,《抉擇》的結尾,主角糾結於是否開槍的瞬間,情緒交織複雜。《土地》中則是主角面對「要不要簽約」的難題時,鏡頭刻意停頓在主角沉默的畫面。順著這個觀察,觀眾提出兩個問題:導演怎麼看待當代部落最大的掙扎?另外,《Rungay》因為時長的限制,並沒有充分展開主角家人面對的掙扎或土地分配問題,若有更多時間,導演會怎麼構思這部分的呈現?
對於「掙扎中的脆弱」,導演認為自己性格較為審慎,這也影響了筆下角色的塑造。他認為,世間的價值觀不應被簡化為單純的二元對立,大多數的處境都落在灰色地帶,並不存在絕對正確的選擇。因此,他的創作傾向於開放式結局,將判斷權留給觀眾,除了這三部短片,連長片《獵人兄弟》都是這樣的處理方式。
談到當代原住民族的處境,導演指出,最大的掙扎在於:當族人試圖融入現代社會時,卻發現傳統價值觀和社會結構不再適用。例如他的外公,在過去靠打獵養活一家人,在當時是很有聲望的獵人。但到了現在,獵人這個身份已經無法當作職業。歸根結底,原住民族所面臨的掙扎,就是如何在傳統文化和當代社會之間自處的問題。蘇弘恩自認,他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式——透過影像和母語創作和族群文化對話。
至於《Rungay》的創作,導演也坦承,理想狀況下這部片也許會被拍成三十分鐘的作品,但僅有的十五分鐘片長,使他需要做出取捨。例如,原想安排家人們在床邊爭論土地分配、讓臥病在床的老人默默聽著的橋段,礙於預算與時間限制,最後只保留了女兒請父親蓋手印的片段,簡單地帶出分產問題。在面對現代土地議題的過程中,蘇弘恩也開始意識到自身的渺小。原先他曾夢想以影像述說宏大的主題與訴求,但隨著創作的深入,他逐漸體會到影像的影響力終究有限,那不如從自身經驗出發,講述那些讓自己有感觸的、有興趣,且力所能及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