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短片特輯|歷史事件的紀實與再創——勒嘎舒米
日期|2025.06.07 14:00
映後座談|導演 勒嘎舒米 Lekal Sumi
側記撰寫|鄭珮瓔 攝影|Mumu Kao
|《百年原殤》系列緣起
《百年原殤》於三年前啟動,在拍攝成電影之前已經有一些百年之內各個原住民族群之間的重要事件書籍紀錄,是各位耆老以及學者田野調查的成績,而「Cepo’戰役」(舊稱「大港口事件」,2022年8月,豐濱鄉公所舉行145週年追思活動,正名為Cepo’戰役)就是其中之一,Lekal Sumi希望透過影視化讓更多的人接觸到這個事件。導演指出過去提及原住民族群的作品大多都不是以族人的觀點詮釋,而是由第三者、外人的角度詮釋,進而造成觀眾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隨著社會運動、原住民意識抬頭,培育了一些當地的原住民青年資料收集、成立「綠色小組」這樣的組織,才越來越多以原住民觀點陳述生活、歷史的作品,《百年原殤》這個系列也希望遵循這樣的發展。導演來自大港口部落、也在影視行業有所成就,當兵退伍回到部落後通過耆老口述才得知自己的故鄉竟然有過這麼沉重的歷史,他說道:「身為族人的自己,如果不特別過問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更何況是其他人?」,所以當接到拍攝邀約時,Lekal Sumi毅然決然地用自己的經驗和專長重現這段被埋藏在美麗風光背後的歷史。他補述,電影中的DV影像拍攝於1999年,內容是以前部落中一位對於歷史傳承很重要的頭目口述當「Cepo’戰役」於其父輩年代發生時,自己的所見所聞,而該頭目是「Cepo’戰役」能夠傳承下來的關鍵人物,導演也表示很遺憾自己沒能親眼見到這位頭目。
他坦承剛開始拍攝戲劇和紀錄片時有點兩難,該怎麼做出兩者的區別?他選擇延續當時聽到故事動容的感受,透過所掌握的脈絡與線索,雜糅古今視角,並用自己的角度展開紀錄片的拍攝,帶領大家進入這個150年前的故事。當下拍攝時其實並不清楚情況會如何變化,只能盡力以客觀、考古的角度嘗試追尋當年的蹤跡。紀錄片沒有明確的開始、也沒有完全的結束,是一個「正在進行式」。但他也提及部落中的大家對於考古的拍攝有不同的聲音,需要花很多的時間溝通與嘗試才會獲得結果,導演只希望能夠起這個頭、引起討論,讓大家逐漸重視那些塵封的歷史。
|走過傷痛:理解、尊重與修復
對於融合道教、基督教、原住民傳統信仰的開拍儀式,他表示部落族人本來就具有多種多樣的宗教信仰存在,在花東更甚,而大家都彼此互相尊重。Lekal Sumi補充說道,紀錄片片尾出現的巫師們其實都不是出自於大港口部落,他們部落中的巫師文化祭典已經徹底地失傳了。部落中老一輩幾乎都是天主教或基督教,他認為這是受當時多種國家體系殖民下的結果,也是當時人們受到創傷、心靈需要慰藉的一種表現。「因為我們失去太多了。」他認為歷史總是傷痛,沒有絕對的對錯,他願意相信當時非原住民族群的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必須透過戰爭、傷亡來解決一些事情。
|嚴謹的服裝考究與選角
片中的服裝也相當考究,「大家講到阿美族一定是想到女生穿著的大紅色,或是Cikawasay巫師穿的黑色。」但因為「Cepo’戰役」發生於1877年,並無相片可供考證,要直到日據時期才有相關資料,且因地區偏遠,過去針對大港口部落的考察更是少之又少,對於服裝上的設定剛開始都是以紅色、黑色為主,最後多方考察下才還原出男性服裝的服裝為及膝白色長片裙、女生則是類似的包巾裙。
關於演員選角,他坦言自己猶豫了很久,首先要符合的是當時因戰亂引起的飢荒,需要身材很瘦、皮膚黝黑的演員,當今的主流審美之下很少演員符合條件,更因為族群的關係而受限。導演希望由貼近真實事件背景的素人演員詮釋角色,因此劇中很多演員都是直接從部落中徵選無表演經驗的孩子們,再送他們去培訓,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很特別的體驗。他特別提到電影中的頭目是由來自長光部落的嚴孝銘扮演,嚴孝銘很久以前曾是演員,但已經轉為幕後,Lekal Sumi徵選時就對他一口流利的母語印象深刻,後來才發現原來嚴孝銘就是兒時常在公視節目中看到的熟面孔。他感謝所有演員對電影的貢獻:「感謝他們很信任我,帶著他們一步一步還原自己祖先的經歷。」
|拍攝困境與未來展望
Lekal Sumi說,拍歷史片最困難的地方是,故事大多為口傳,每個部族之間的版本可能都有不同之處,需要多方考究以達到平衡,他也認為這是部族之間的獨特性,並沒有哪種版本才是正確的,只能以自己的角度做切入、然後儘可能客觀的拍攝。至於族人的回饋,大家很期待這系列作品的誕生,因此會感覺片長不太足夠,他笑言:「他們會說『怎麼那麼短啊?』,我也覺得很短啊,但沒有錢。」他希望由自己起頭,讓大家獲得更好的資源做田調,還有很多很多故事需要被理解與講述。
觀眾問答環節,有人問道《混濁》的命名源起,以及電影中的清兵為何是說客家話。前者提問,導演說明「混濁」(Mangotaay)在阿美族語中的詞根來自「ngota」(混濁),他的部落就叫作Mangotaay,意義源自下雨過後總是變得很混濁的秀姑巒溪,導演覺得當時的歷史背景、人們的心態也很貼近這種混亂。至於清兵說客家話的設定,在田調時發現很多因為視角的差異而存在、或者消失的人物,這引發了導演的諸多思考。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但導演想從族人的角度去詮釋,就像部落長輩常說這裡有很多廣東人居住,但考究後會發現其實多半操著聽不懂的語言的人們都是說客家話的,因此他從「吳光亮」這個角色下手,從軍隊、部屬,最後發現其祖籍其實在廣東英德縣,而這個區域當中有80-90%都是純客家人。「吳光亮」是「飛虎軍」的領頭人,此非清朝主要的軍隊,而是「野軍」,「吳光亮」為了「Cepo’戰役」甚至回到廣東英德動員,組織了「飛虎軍」。基於田調結果,導演嘗試了很多種版本的錄音,四川話、廣東話、客家話都試過,最後才決定讓清朝的軍隊們說客家話。
接著觀眾提問到,大港口事件發生時,平埔族扮演的角色為何。導演回應由於吳光亮的總部在玉里池上一帶,而物資多半是從台南開始經由海岸線、秀姑巒溪進入,且由於「Cepo’戰役」不是只有一場戰爭,而是打了很多次、很多士兵犧牲,最後才開始沿路招兵買馬、招募平埔族加入軍隊,導致平埔族的文化被軍隊所侵蝕。
也有跟花蓮原民文化較熟悉的觀眾提問,靜浦部落與大港口部落間的疏離是否是受到「Cepo’戰役」的影響。導演回答兩個部落中間隔了一條秀姑巒溪,以前其實都是有渡船往返的,是一個大地區,沒有分成一個個小小的部落,是後來殖民政權進行了行政上的劃分,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貌,各自有自己的頭目、行政區,也常常因為資源的分配影響兩個部落的情感。因為地區鄰近,「『Cepo’戰役』到底是屬於誰的歷史?」需要透過挖掘來證明,若是有挖到骨骸,也要安置於當地,設立紀念館去緬懷。但也有人認為挖出骨骸的地點並非祖先原住之地,而是當時的營區,祖先的遺骸重見天日之後應該要「回家」、回到部落裡面,不是放在對於祖先而言「晦氣」的地方供奉。這種討論都是好的,但一定會有爭執導致兩部落不和。這個情況並非專屬於這兩個部落,許多被台11線隔開的部落,也會有類似的問題。
最後觀眾問道,在電影之外,未來的考古發掘是否與部落之間已經取得共識?導演則回應其實部落現在還是有在透過各種管道溝通,遺址的位址在現在的靜浦國小裡面,有一定歲數的老人家是沒有進去過、只有聽說過的,回鄉的年輕人也鮮少踏入。近期引起相關討論,進而使政府單位、民間團體來了解這個事件、從旁協助與支援,當然目前主要還是由部落主導、政府為輔,繼續討論要透過哪種形式安撫這些往生的祖先,可能在原地設立紀念館,但需要一段時間推進,才能看到後續更進一步的發展。雖然有不少部落中的老人家認為將遺址深埋在地下就好,但是導演認為應該可以持續找出證據,嘗試找到更好的立場來向大家敘述過去的故事。
「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對原住民族群而言一段極其傷痛的歷史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甚至連戰爭本身的存在都會被質疑、要透過各種揭開傷疤的方式來證明「Cepo’戰役」真的存在。歷史需要被述說,相信將有更多人選擇拂去時間積累的塵埃,把故事帶到大家面前,如同Lekal Sumi導演在做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