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金穗獎|紀實創作的日常——《吹得到海風的地方》陳韶君導演
日期|2025.05.17 14:00
映後座談|導演陳韶君、攝影陳牧聖
側記撰寫|翊晴 攝影|林炘潔
|從一艘船開始的回家路
《吹得到海風的地方》這部片在形式與情感之間取得一種非常獨特的平衡,因為它處理的是關於個人、家庭、甚至創傷,但卻以一種非常溫和的方式呈現出來。當觀眾看到片中對私密家庭記憶的解剖時,其實也悄悄在心底升起疑問——到底是什麼讓你決定要拍這樣一部片?
在主持人提出這個問題後,陳韶君導演說:「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從家族故事出發,而是從一艘船——台華輪。」台華輪是她童年返鄉的交通工具。每年暑假,她搭著這艘船前往澎湖外公、外婆家,那些記憶早已內化成她對家的聯想,然而自外公過世後,陳韶君導演已有將近十年沒有踏上那片海域,直到聽聞台華輪即將退役的消息,她心中泛起許多複雜的情緒,而最直覺的念想是:「如果我不再回去記錄什麼,這艘船就真的會消失了。」導演坦承,她其實不敢一個人回澎湖、也不敢獨自踏上台華輪,於是她找來攝影與製片,共同展開這趟帶著遲疑與期待的返鄉旅程。
「我原本只是想把這艘船的樣子記下來,沒想到卻慢慢逼近了一些,自己本來不敢面對的事。」當她開始思考這是否可能成為一部紀錄片時,她意識到這艘船所牽連的,不只是地理上的移動,而是一整段與外公、與家人、與成長歲月交織的記憶鏈條。她說:「我會想回去,應該是因為這艘船與我外公的連結,以及我們家人之間,那些還沒說出口的事情。」這原是一部記錄一艘船的作品,卻慢慢長出了更深的枝葉,實際上她說不清哪一刻是轉折,只知道有些事情真的無法再逃避了。
|與影像一同靠岸
「我一開始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是聽說導演想記錄一艘船。」攝影牧聖回憶起最初的拍攝狀態,前期的拍攝過程非常隨興、自由,有如澎湖人面對鏡頭時的從容態度,而他並未立刻被告知導演與這艘船的情感關係,只是跟著走上船、靜靜地拍,沒有過多鏡頭的設計,也沒有太多運動的企圖。他選擇以近乎透明的姿態,讓鏡頭如實映照眼前的船身,記錄它風化的紋理與內部的時間痕跡。
隨著拍攝次數的增加、與導演家人之間的互動累積,影像也開始有了變化,後來他開始加入一些主觀的設計,像是手持的晃動、移動的運鏡。這些調整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從拍攝過程中自然流露的體會,當記憶與情感逐漸浮現,影像也從旁觀轉為參與,漸漸靠近導演內心想說的故事。
作為攝影師的牧聖並不執著於所拍是否全數留存於成片之中,「其實沒有用的素材滿多的,但我覺得這就是選擇的藝術。」他分享。在剪接這件事上,牧聖完全尊重導演的主觀視角,他認為這部片子的本質即是一段個人的路程,因此所有影像的取捨,最終還是回到「導演是否舒服」這件事上。他提到:「這不像劇情片需要被調整或修正,這是一段關於人與記憶的關係,所以沒有標準答案。」
當他談到片中那段如遊魂般的鏡頭——女兒讀完母親的日記後,鏡頭飄忽穿梭於船艙之間,像是在回溯一段過往記憶——牧聖分享了這個鏡頭誕生的偶然:「那天天氣很熱,但船艙裡意外地冷。我從甲板走進船艙時,鏡頭因為溫差起了霧,導演看到畫面便說:欸,這個效果不錯。」他們抓住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並反覆嘗試那段運鏡,模擬一種童年視角的遊走與探尋,最終留下的是數次拍攝中凝縮出的片段,呈現出一種虛實交錯、時間模糊的氛圍,也像是導演內心深處一段尚未結束的回程。
|關於一段不容易啟齒的對話
將視角切回到導演與其母親之間的關係鏡頭,最初韶君導演只是想把台華輪的模樣留在影像裡,只因那艘船承載著童年的記憶、牽動著家族的歷史,但隨著鏡頭的推移,故事不再只是關於船身與航行,而是回家路上的記憶碎片,也映照出母女間複雜而細膩的情感。
「一開始,我沒把所有事都說出來。」導演分享到那時她只是輕描淡寫告訴母親,想拍一部關於台華輪的紀錄片,她認為母親心裡大概猜得出來自己究竟想做些什麼,但兩人都沒有明說。《吹得到海風的地方》的拍攝過程如同一場埋藏深刻感情的對望,這樣的注視在鏡頭背後閃爍出鮮明的光,母親在面對與台華輪相關的問題時,總是先說「沒有印象」或「沒什麼可說」,但隨著時間推移,她隱藏於心中的記憶終於慢慢浮現——那些從未言說的過往,關於外公的故事、關於家族的縫隙。
「我們母女平時很少談心。」導演坦承這次的拍攝,彷彿打開了彼此內心的一扇門。過程中,她們時常會有摩擦,導演甚至會在現場對攝影與製片說:「算了,今天別拍了,媽媽情緒太激動了。」那一刻的情緒濃烈而真實,讓攝影機也找不到安放的位置。在這之中,攝影和製片的陪伴成為一股緩衝的力量,讓母女關係的緊繃得以稍稍放鬆,他們的存在不只是技術上的協助,更像是一座穩固的橋梁,讓導演能在複雜情緒中暫時後退,同時給母親留下些許自在的空間。
韶君導演提到當紀錄片完成後,母親第一次在公視放映會上觀看這部作品。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女兒為何要拍這段故事。在放映完畢的通話中,她感受到母親的情緒波動,也察覺她開始學著放下那份沉重,慢慢鬆開對「失去」的緊握,從家中那張擺了許久的外公照片被悄悄收起開始。母親偶爾開始提起外公,不再全是沉默和哀傷。導演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這部片,但我想,也許是我們終於開始說起這段往事了。」
如片中流動的海風,那些細微的改似乎毫無響動地吹進心裡,緩慢地成為了新的記憶,被影像定格、也被時間溫柔地收藏,而映後觀眾所分享的——台華輪其實和人生一樣,有一部分是殘酷的,比如下雨可能會漏水、窗台可能有斑駁鏽蝕的地方,當它迎來結束航行的前夕時,將會再創造另一段新的旅程。
|從劇情片到紀錄片的觀察之旅
拍紀錄片往往不像想像中那樣循著既定的劇本走,因為現場的氣息常常會帶來新的靈感,讓計畫有了意想不到的轉折與層次。導演分享拍這部紀錄片最重要的不是掌控,而是學會觀察。
「過去幾年我一直在拍劇情片,卻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上的人是什麼模樣。」她回憶起學電影的日子,老師總是強調觀察生活的重要性,但身為電影系學生的她,多半還是關在房間裡寫劇本。這次是她第一次透過鏡頭,真實地觀察人、感受生命的流動與細節。她提到那些意外捕捉到的瞬間,是她從未預想過的,像是船上一位服務了三十四年的領班,於廣播時情緒幾乎哽咽,旁邊小孩們卻天真地玩耍著,這種悲傷與童趣並存的畫面,讓她深刻感受到生命的多重面向。
韶君導演也讚賞攝影師牧聖的耐心,「他會願意多等一下,看會不會有什麼事發生,即使什麼都沒發生。」她自認個性急躁,總想快速完成,然而這部紀錄片沒有腳本,處處充滿未知,直到完成初剪她才真正放心,也發現這些影像居然可以組合成故事,完全出乎意料。
在回澎湖的過程中,她遇見了許多童年熟識的人,甚至意外見到一位早餐店阿姨。她笑說,沒想到外公最後說的竟是日語的「再見」(さようなら),她想這些有關靈魂的纖細與決絕是寫不出來的,只能由自己親身去捕捉。
攝影師則分享他的體會:「我覺得拍紀錄片跟劇情片最重要的差別,是你要在現場非常專注,不論拍的是人還是空間,都要保持開放的態度去觀察和等待。這份耐心和對現場的尊重,是拍好紀錄片不可或缺的。」
浪漫一點地談,是紀錄片讓我們和現場一起呼吸,記錄這個當下的真實與生命的震顫。
觀眾提問環節,有人問道是否會想讓舅舅及阿嬤看這部電影,導演回應這兩個人都沒有看過。她和外婆的關係到後來不太好,他並不認為外婆是造成事情的主因,這種傷痛背後的答案,總是得不到也無法完全理解。從導演母親的角度來看,她可能會覺得外婆有責任,但事實上媽媽並沒有真的恨她;自己則是孫女的角色,比較抽離,也明白家人都只是因為太難過、太受傷,才會想找個「原因」,但這答案根本不存在。至於要不要讓外婆看這部片,導演表示還沒有勇氣,舅舅們則是不確定他們準備好看了沒,每個人面對傷痛的方式和速度都不同,甚至有些舅舅連外公最後待的地方都不敢去。透過紀錄片導演最想傳達的是這種傷痛很重、會留很久,可還是必須嘗試談論它,試著記住這個人——不論是傷痛,還是美好,都讓我們有可能往前走出一小步。
接著有人好奇導演的家人得知他要拍攝這部紀錄片時是何反應。導演則笑答其實沒有人直接跟她談論起這件事,可能基於母親在其中的角色。導演說很多時候是透過電影讓自己不那麼寂寞,同時也希望這部片子可以讓不一定經歷過這些事的人們,感受到有人說出這些傷痛,讓他們少一點孤單,所以拍這部片的意義她也不完全知道,但至少台華輪的樣子被記錄了下來。
最後關於電影的聲音,觀眾好奇在台華輪場景聲音的好像都是以小朋友周遭為錄音的取樣點,是否反應導演想要再現童年記憶的部分?以及當導演看完母親的日記本後,對於母親、外婆的理解有沒有更深或不同的想法?在閱讀完日記本內容之後,導演會有想去拍攝或是去對外婆做詢問的部分嗎?導演回應這部片的燒音其實非常克難,因為自己在大學時的收音課程成績很差,製片沒有專業收音經驗,同時預算有限,所以錄音條件很差,但導演仍希望能保留船上、附近小朋友玩耍的聲音。這些小朋友的聲音,不只是背景,更讓船活了起來,它不再是冷冰冰的物件,而是承載著生命與記憶的載體。至於母親的日記本,這是片中很重要的元素,但用得很少,因為害怕展露太多媽媽的脆弱與悲傷。當年外公離開後,媽媽一度停止寫日記,作為女兒很難完全理解、安慰媽媽的難過,但基於保護媽媽的心態,不讓她因為曝光太多而不舒服,直到完成後,導演才發現媽媽其實能接受,也理解她拍這部片的用意。而關於外婆,她是個強勢且不輕易流淚的女人,當外公過世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流。這段家族傷痛,卡在媽媽與外婆之間的複雜關係裡。雖然曾想拍外婆、也和舅舅聊過,但拿著攝影機去拍這麼親密的痛苦,是很難也害怕的事,這部片沒有拍到外婆,則是因為她當下難以面對那種程度的赤裸與殘酷。
導演最終補充了看完日記本後對媽媽的想法,她表示媽媽用日記抒發情緒,自己則用影像來抒發,儘管媽媽從小覺得澎湖像監獄,因為家中爭吵不斷,但同時她深愛這片土地。對媽媽來說,家族過去既是傷痕,卻也是一種美麗,她正在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努力消化、尋找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