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用影像銘刻人性之光】TIDF《診所》+《我的診所》|趙德胤導演與王興洪製片

【側記—用影像銘刻人性之光】TIDF《診所》+《我的診所》|趙德胤導演與王興洪製片
日期|2024.12.10(六)19:30
主講|趙德胤導演與王興洪製片
文字|鄭巧筠          攝影|Mumu Kao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花蓮巡迴展,聯映了《診所》與《我的診所》兩部紀錄片,並邀請到《診所》的導演趙德胤與製片王興洪來到映後,和觀眾分享紀錄片中所關懷的面向。

《診所》講述在緬甸仰光小診所的日常運行,在小診所中精神病人往來於此,而醫生夫妻身兼藝術家,既用藥物讓病人鎮定,亦用藝術讓患者抒發臆想。這個國家也是一間巨大的精神診所,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男醫生想拍反映現狀的電影,但遲遲不敢下手;女醫師治療他人的同時,也需要被治癒。這是一部劇情與紀錄交錯的影片,電影中有電影,紀錄中有紀錄,戲劇來自真實,真實充滿戲劇。

而《我的診所》則為《診所》中男醫師-翁明的作品,兩者皆圍繞在緬甸某診所的日常,記錄了醫療資源匱乏的現實下,人們如何用有限的力量改變社會。這些作品以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情感,將人性與社會現實相結合,呈現出深具張力的故事線。

 

|紀錄片作為直覺的情感輸出,是被攝者與拍攝者的交織狀態

趙德胤導演分享,之所以選擇拍攝翁明醫生的故事,是因為在2016年帶著《再見瓦城》參加緬甸影展時認識了對方,而在與當地文藝青年與藝術家交流時,他發現緬甸雖然隱藏著豐富文化,創作者也有獨特看待世界的角度與才華,卻因語言、經濟的限制,以及缺乏翻譯系統,使他們難以與世界接軌。種種的觀察,使趙德胤導演開始困惑與反思自己面對創作的態度,這樣的疑問,直到現在都存在於他面對拍攝的心態之中。這些探尋意義的想法與經驗,使他決心以電影作為橋樑與外界交流,同時保有自己獨特的創造性與野性,讓影像成為情感的延伸,呈現被忽略的故事;這份紀錄是自己連結家鄉與世界的工具,同時也跨出個人,從大議題中輸出直覺的情感,這份輸出不只是被攝者的,也是導演拍攝時的自我狀態。

王興洪製片則說,比起導演提到的情感輸出,他身為製片,在意更多的是實際拍攝層面的執行力;而對自己而言,觀眾的回饋是繼續拍攝下去的動力。《診所》於2017年開始拍攝,隨著2020年疫情爆發,緬甸政變也更加劇烈,大家都在逃難,而攝影機剛好捕捉到了當時民間的政治場域,在本片的影像中有許多剛好拍到的畫面,呈現的正是緬甸的局勢變化。對於緬甸的政治狀況,王興洪製片說自己的想法如同出現在《診所》中的詩詞—「希望老天可以下一場玫瑰花瓣的雨水,冷卻大家的煩躁。」經歷戰爭後,雖然社會整體混亂,但也使自己想要保存家鄉記憶的使命更加強烈,將對於在地的情感收束存放於影像中。

趙德胤導演談到拍攝過程中所遇到的挑戰,雖然自己拍攝電影已行之有年,小團隊製作的紀錄片也不太會被盯上,但他觀察到緬甸政府對於電影的不信任,緬甸創作者們也受到語言環境的限制、物質匱乏等種種困境。他覺得拍攝就如同閉關修行,是一種對身心的磨練,拍攝紀錄片是一種「勞動者的工作」,需要耗費大量時間融入拍攝對象的生活,在融入、相處的過程中是享受的,但有時也會想遠離不同於自己舒適圈的拍攝地,因著自己心境的兩股力量互相拉扯,而使影像產生火花。

「每個鏡頭都是我的選擇,這些選擇本身就充滿了主觀性。」趙德胤導演說。他有時會將攝影機架設好後離開現場,回來時自然的生活片段已經被捕捉,這種方式使得紀錄片呈現出無法預測的質感。他回憶道,拍攝《診所》初期的三到四個月,他並未急於使用鏡頭,而是與翁明醫生以及診所的病人建立信任,甚至與當地人一起喝酒、聊天,讓自己成為社區的一部分。這樣的融入方式,讓拍攝過程更加自然,也使影片充滿真實的情感流動,不同於過往經歷拍攝劇情片「被框限」的無選擇權,在拍攝前的「融入」而得以聽取當地人的故事,是拍攝紀錄片的珍貴之處。「拍攝紀錄片不僅是體力與耐力的挑戰,更是與自我不斷對話的過程。」他始終認為,這些過程讓他更接近家鄉的現實,儘管「真實」並非客觀的全貌,而是導演個人觀點與情感的表現,但不可否認的是,因為情感在紀錄片中的引路,使作品更加動人。

 

|由紀錄片穿針引線,帶領我們理解不同的世界

在觀眾提問環節中,大家對趙德胤導演的創作理念和緬甸文化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一位觀眾提問,為何會選擇以大量的長鏡頭作為《診所》的敘事語言,又為何選擇這個記錄這個診所?趙德胤導演回答,長鏡頭的運用最初是出於方便,「按下錄影鍵後可以暫時離開,再回來就已經有了一個自然的畫面。」然而,隨著創作的深入,他開始意識到長鏡頭的敘事力量,這種持續的拍攝方式能夠捕捉生活的連續性與真實感。在《診所》的敘事中,除了自己拍攝的影像外,他也使用了在2017年緬甸種族迫害時的報導照片,以檔案資料畫面作為補充,並穿插了翁明醫生在2012年拍攝的短片《我的診所》。對於這些事件與影像,趙德胤導演自己有梳理一個脈絡,他發現那些為真理、自由辯駁的人,並不會因為自己的地位高低而產生變化,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所要追求的正確之事是站得住腳,而強力捍衛、辯駁的,或許,是因為他們有著強大的信念相信真理的存在。而這也回應到在紀錄片中,不僅呈現時間軸上的重要事件,也抽象表達了精神上對於真理的追求。對於導演而言,形而上的信念是凌駕於地位、現實之上的,因此也才在影像中穿插著詩詞,希望觀眾在理解事件之餘,也可以感受到人民在事件脈絡下所追求的信念。

 

另一位觀眾追問到,紀錄片所呈現的緬甸,強勢以民族主義 、佛教文化發展國家,而導演與製片對於羅興亞人「多元」的身份、緬甸國內的多元民族有什麼看法?另外是對台灣人來說,緬甸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家,在台灣有許多緬甸食物、緬甸街,在緬甸政變時,也有許多在緬甸的台灣店家被波及,因此觀眾好奇到,緬甸人對於台灣人的看法又是如何?
趙德胤導演回應,緬甸是一個民族多元但矛盾複雜的國家,自己也是因為拍攝紀錄片才走向緬甸的其他地區,進而發現到各地區的異同,與全緬甸在佛教文化影響之下的整體樣貌。緬甸的寺廟遍及各個大大小小的城市,在佛教教義影響下,緬甸少有極端份子,也因為佛教無排他性的教義,緬甸人民對多元種族有著很大的包容度,也願意讓不同文化互相交織在一起,像是在羅興亞事件時,有一位極端的僧侶試圖帶頭排擠羅興亞人,但這樣的舉動反而遭到多數的佛教長老的反對。回到對台灣的看法,趙德胤導演認為大多數緬甸人對於台灣是羨慕的,但因為有所比較,而更能知道自己國家的缺點與值得驕傲之處;趙德胤導演強調,這種看法並非永恆的,落後與高發展之間的界線是個循環,不同時代的人們也會有不同的在意面向,而如今緬甸人羨慕台灣的點,主要是在於物質層面與宗教層面的發展。

 

緬甸人民對於民族多元性的包容,讓觀眾感慨到,這或許是戰爭連連的現代社會所需要的慈悲,抑或是一種「善」的力量。而不同於在TIDF緬甸專題中的某些紀錄片,《診所》的片尾名單是以真名呈現,並獲得金馬獎的肯定,因此好奇導演是否因影片在國際上獲得關注,在緬甸有受到壓力或限制?
趙德胤導演表示,本片被攝者是配合導演的劇本演出、是「飾演」角色,另外他認為自己的拍攝都是導演主觀論點下的論述,雖然廣義之下是有寫實性的,但若精準的看,則是偏向作者的表述,如一首充滿隱喻的新詩。最後,趙德胤導演說,或許是因為自己的作品並非探討政治,而是更注重人,更主觀表達精神與情感的傳遞,才得以保持創作的自由。他希望透過作品讓觀眾更了解當地現實,而非對政治進行批判,也向觀眾闡明—「電影的力量在於敘事,讓更多人看到人性,而非簡單地二元對立。」

 

在趙德胤導演與王興洪製片的分享中,不只看見了偶然性對影片的影響,同時也打破大眾對於緬甸的刻板印象,帶領觀眾去了解那自由、多元,且眾聲喧嘩的緬甸。或許,就如同導演分享的,有時試著以純粹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練習像一名觀察者,靜靜等待生活自然展開,而非試圖主導情節;就如同在紀錄片中那些並非來自刻意安排的場景,由當地居民自然而然地展現出自然狀態,反而是更打動人心的。在面對動盪與不安的社會時,趙德胤導演透過紀錄片呈現真實生活的不確定性,而這些不可預測的時刻往往比精心設計的橋段更動人,再加上導演與觀眾主觀感受與精神投注的滋潤,使紀錄片帶出了獨特的生命力與真實感,讓身在台灣的我們能深刻體會紀錄片中銘刻的情感,在一幀幀影像中看見生命擁有的獨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