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TIDF《阿根廷正義審判》|彭仁郁研究員

【側記】TIDF《阿根廷正義審判》|彭仁郁研究員
日期|2024.12.28(六)14:00
主講|彭仁郁(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副研究員
文字|高穆凡          攝影|張玳瑋

 

❝從2013年起,我們開始尋找和取得這530小時的審判影像,希望能製作成一部紀錄片,一方面描述其中發生的事,另一方面訴說阿根廷經歷恐怖政治和日後尋求正義的過程。❞——《阿根廷正義審判》導演烏里賽斯.德拉歐丹。

本場次放映榮獲TIDF國際競賽首獎的《阿根廷正義審判》,邀請有豐富田野經驗,且長期陪伴遭遇性奴役、政治迫害等極端暴力的受害者、倖存者、抗爭者,並在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擔任「重建社會信任組」召集人的彭仁郁研究員,藉由這部關於阿根廷轉型正義的紀錄片,來為我們對照台灣轉型正義面臨的議題與現狀。

 

|透過阿根廷的案例,回頭看看台灣的轉型正義

講座開頭,彭仁郁先是給在座觀眾滿滿的佩服,在這個寒冷的週六下午,還會這麼多觀眾來觀看三小時的法庭審判影像紀錄片,無論時間、精神還是體感上都相當漫長。彭仁郁簡介了自己的經歷,她是2014年開始接觸白色恐怖的議題,後來用政治暴力創傷療癒的角度,進到台灣轉型正義國家工程的工作,並在2018年時,進到「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文後簡稱「促轉會」)擔任委員。

彭仁郁提到,無論是在哪個國家或政權,在政權輪替以後,通常第一件會做的事情就是銷毀證據,而台灣也不例外,在2000年政權輪替後有至少超過兩萬兩千件政治檔案曾經被銷毀過,也就是那些司法不法的案件。有些審判過程因為有經過國防部和警備署,所以有被留下來,但還有非常多是沒有經過審判的,也就是大家最熟悉的二二八事件,其實這個軍事鎮壓行動就是政變、軍政府奪權,不管有沒有反抗行動,只要政權認為你有問題,就會被逮捕。

而我們到底要怎麼樣面對、處理這樣的國家暴力呢?彭仁郁分享她自己這幾年的觀察。

彭仁郁從向觀眾丟出提問開始,詢問是否覺得台灣需要有像紀錄片裡面的軍事審判法庭,或者是台灣有沒有條件執行轉型正義,為什麼如此難以執行等等。在紀錄片中提到的「Dirty War(骯髒戰爭)」,其實是一個很委婉地去形容國家暴力這種殘酷、違反人道罪的託辭,「Dirty War」白話的意思是說:我們為了保護國家,所以要戰爭。這是一種為了國家暴力正當化的論述,也有不得不的意思。「我們知道他很dirty,我們知道他裡面有很多殘酷的事情發生,意思就是我們承認有受害者喔!」彭仁郁表示。

「但加害者在哪裡呢?這是不是跟台灣有點像?」彭仁郁持續提問。

「國民黨在政權輪替之後,有沒有承認二二八事件呢?」

「有承認,但一開始只承認五年。」

 

|人間鬼故事:六張犁公墓

在1950年代,是第一批所謂的中共地下黨被槍決人數最多的年代,然而以遭遇這樣災難的人來說,在六張犁公墓找到的受難者相對幸運,因為大部分的受難者直到現在都找不到,而六張犁公墓受難者因爲正好碰上一群葬儀工作者,才留下了記錄。當初軍方叫葬儀公司把這些大體隨便埋一埋,但他們隱約覺得這些人是冤死的,所以就用簡單的木板釘成棺木並埋葬,墓上有一個很小的石碑,上面刻著名字與槍決日期。這片公墓到了1990年代才被發現,葬儀工作者也不敢對外說,四十幾年過去,這些墳墓已經被茂密的竹林埋沒起來了,直到發生了一起靈異事件,六張犁公墓才重見天日。

靈異事件的起源,是有一個客家子弟受到父母託付,說不能讓他的哥哥冤死在外,也一直夢到哥哥跑回來跟他說自己在竹子底下。弟弟後來搬到了六張犁附近,他跟一個做葬儀的朋友說,如果你有看到「徐慶蘭」這個名字,請一定要告訴他。有一天這個做葬儀的朋友,突然想做炒蝸牛來吃,他上山去找紫蘇葉,邊找邊挖,挖到工具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他就繼續往下挖,挖到石塊冒出來,上面冒出一個字,他想起朋友的叮囑,趕緊往下挖,竟然發現就是朋友哥哥的名字,讓這片被時間埋沒的墓地,神奇地因此重見天日。

 

|檔案銷毀:難以追朔的歷史,難以實現的轉型正義

因為歷史檔案銷毀,以至於台灣二二八受難人數到底是一千還是一萬多人,我們都沒有確實的數據。彭仁郁提到,相對幸運的是有留下政治檔案裡的審判記錄,我們可以從這些記錄裡面看到裡面的審判過程變來變去,一開始逮捕受難者時冠上的罪行是一套,後來又變成另一套;參加過的組織名字也換來換去,甚至連刑求的過程都有被記錄下來,而且這些審判是沒有任何辯護律師參與的法庭,表明二二八其實違反了軍事審判法,因為有保存部分的證據,就可以確認、追朔事實。

為什麼在紀錄片中,阿根廷可以執行像這樣的法庭,而台灣卻無法,中間的條件差異為何等等。彭仁郁以白色恐怖為例,逐一剖析台灣與阿根廷之間,歷史脈絡、社會、經濟與人民共識氛圍的差異,而這些差異會帶來不一樣的情境與條件。其中最困難的條件就是「真相」是什麼,台灣發生白色恐怖後,政權歷經幾十年後才逐步正視轉型正義,在歷史真相已被抹滅與當事人逐漸凋零的狀態下,讓台灣轉型正義越來越困難實現。

阿根廷在1976到1977發生血腥鎮壓事件,但到了九年後,1985年就可以開始審判,原因是因為他們民主化了,有民選的政府。「那台灣的民主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國立編譯館教科書上告訴你是1987年蔣經國的德政宣佈解嚴。但如果台灣民主化了,為什麼1988年還會發生鄭南榕事件、江南在美國被暗殺的事件,為什麼1991年警察還會進到清大的校園去逮補看了史明《台灣四百年史》的人,還會因為有人看了一本書而被判罪、判死刑?」彭仁郁以提問點開台灣民主化的困境。1987年解嚴距今已經四十年了,證據已經難以找到,再加上國家體制一直在黨國手中,除了銷毀檔案之外還會用媒體教育大眾來掩蓋事實。直到美麗島事件,開始有從外面看回來的客觀視角,國際媒體的支持等等,情勢才開始有點鬆動。

「另一個導致台灣沒有條件審判的是我們沒有威權統治垮台這件事。」彭仁郁解釋。第一次非國民黨全權執政是2016年,終於可以行政權跟立法權合作來推動轉型正義,但距離二二八已經七十年了,比對阿根廷九年後就開始做審判法庭,台灣的條件非常嚴苛。時間流逝,受害者、加害者、家屬、關係人要來作證詞,尚在世的已不多,更遑論已經逃出台灣的人,「今日若法律要求他要到庭上作證,機率還真的是不高啊!」彭仁郁感嘆。

 

 

|轉型正義:先從信任關係的重建開始

彭仁郁繼續分析,阿根廷可以做審判法庭是因為他們的軍政府垮台,也就是獨裁政府垮台,人民選出了要推動自由民主的政府。政權垮台代表社會有一個很大的壓力,要求過去的加害體制要出來負責,無論是哪個層級的人。「這不是政治的力量,是全民的政治力量,而台灣完全沒有走到這邊。」彭仁郁點出關鍵事實。「即便到了2024年,國民黨仍然是一個被支持的政黨,而且他從過去的威權統治搖身一變成人民團體,他們一但有被選進民意代表,你就要尊重他的意見,他們變成被民主體制保護著,在台灣享受民主體制的政黨團體。」彭仁郁談到,真正的民主體制在運作時其實要進行很多協商工作,然而到2016年政權輪替後,僅管執政黨被全民期待著進行民主工作,實際情況卻是被法律要求要跟加害體制的支持者、否定歷史的這些人進行民主協商,「所以其實轉型正義遇到的最大的困難,其實不是國民黨,是人民。如果今天我們的人民都支持轉型正義,儘管作法與想法可能會不一樣,但只要一起坐下來思考,一起討論,一起參與這個行動,轉型正義才有可能發生。」彭仁郁給予台灣現況一個結論。

轉型正義的三大支柱,一是「歷史真相」,要把國家暴力的真相還原。再來是「平復司法不法」,意思是由於國家不法對受害人造成傷害,我們要設法修復這些傷害。第三個也就是影片後面提及的「Never Again(永不再犯)」,意思是國家要做整體的體制改革,讓這件事情不會再度發生。對彭仁郁來說,轉型正義要修復的,是國家的暴力破壞,最核心的就是人跟人之間的信任關係,而這要從學習看到「操控是如何發生」來做開始。就像以前都會講說心裡有「小警總」,彭仁郁認為不是「小警總」,其實是「親密關係」,是人際關係彼此在監控著你有沒有支持誰;就像鄉下買票的情況,那種無形的壓力會彼此監控對方。還有正當化暴力的言論,例如「要不是我們保護你,台灣早就被中共血洗了」等等,用恐懼操控人民的行為,操控你怎麼樣做一個順民。彭仁郁也提醒大家,當你理解操控術是怎麼發生的,也理解到我們為何在恐怖倖存的狀態中,我們在面對那些跟我們立場不一樣的人時也能有一點同理心。轉型正義是要建立連結,努力去給彼此安全感,修復人與人的信任關係,並可以去跟其他人建立更多新的關係,而當這樣子信任關係的網絡可以越來越擴大的時候,我們才真正有能力捍衛我們的民主自由。

 

【觀眾QA與分享】

觀眾:轉型正義其實常常聚焦在二二八跟白色恐怖,但據我知道的,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另外一題,也就是原住民。所謂轉型正義是基於話語權人的正義,可是其實我們應該講的是當事人的正義,也就是原住民的正義,權益應該回到原住民自身上,而不是說哪一個黨,因為原住民受到壓迫並不是國民黨,而是從漢人到這邊開發之後。基於這個邏輯,轉型正義其實應該要先學會尊重,但台灣的社會做不到,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更不用去談論歷史的尊重。與其去講黨派,不如先講到如何做到人對人的尊重。有尊重了,才有辦法去延續所謂的轉型正義,這個正義是基於真正的人權,而不是哪一個群體的正義。

彭:在促轉會的時期,我們也常被原住民立委提醒這件事情,也就是這位觀眾提及的,那我們原住民的正義在哪裡?這位觀眾剛剛提到一個觀點非常重要,就是我們到底要從誰的觀點來看這個正義。我自己沒有要分性別、黨派、族群,轉型正義的確很狹隘,轉型正義其實是在做國家跟人民信任關係重建的所有工作,無論今天是什麼主權,國家過去對人民做了不法的事情而要反省。在促轉會時期,我們也找到了六十幾個原住民的白色恐怖案件,當然原住民還有很多深切的議題如歷史正義、土地、傳統領域等等,但很不幸的是這些沒有辦法在目前轉型正義的框架下解決。目前轉型正義的框架很有限,但起碼可以幫助我們反省某一個時期國家的作為,而我們要做這件事情的原因其實是一種宣示,宣示政黨不要再讓我們覺得它只要擺爛,人民就無法可想、人民就沒有話語權。那要怎麼樣讓大家可以看見彼此的苦難而不逃開,的確彼此尊重就是最重要的前提吧!

 

觀眾:每一個國家面對轉型正義與大屠殺都有不同的脈絡,有沒有哪一個國家適合台灣借鏡呢?

彭:這題也是一個非常古典但也一直都答不太好的題目。很多人會說,我們為什麼不去借鏡南非呢?因為南非Desmond Tutu(圖圖大主教)那一本書《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彩虹之國的和解與重建之路》,而使南非的轉型正義廣受人知,南非做得那麼好,為什麼我們不比照呢?南非他們是在政權垮台兩年後,他們的頭號暴民曼德拉當總統,而且白人願意放棄他們的主導權,白人跟黑人一起形成一個聯合政府,光是這點我們就有點難模仿。南非轉型正義的口號是「真相換特赦,特赦換和解」,聽起來好像很溫暖,尤其「真相換特赦」是最被讚揚的,但是光是要執行這個就很困難。「真相換特赦」意思是說,只要你說出所有的真相,我就不追究你的罪行。他們的邏輯是,倖存者跟受難者的家屬最在意的是真相,你要告訴我我的親人為什麼被抓,什麼時候、怎麼樣地被傷害或殺死,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他最後是在哪個地方,這些真相讓家屬可以去哀悼他,讓家屬有一個憑弔受難者的理由。但問題來了,要怎麼確定審判法庭上的這個人,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呢?要如何知道他真的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真相都說出來了呢?最終七千多件案件裡面,通過特赦的只有一千多件。

我們常談到學習南非的和解精神,強調本土文化中的四海一家,認為大家都是一體,而當一個人犯罪時,所有人都會受到影響,因此我們應該共同幫助他重新融入社會。但其實這是一種政治語言,雖然我尊敬圖圖主教,但這種理想背後仍是為了說服大家一起接受,儘管它對受害者不公平。南非的經驗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那麼理想。五千多名犯罪者的案件,使得法律無法正常運作,司法體系也無法處理如此龐大的案件量。而且,由於過去司法系統中的專業人員大多為白人,決策者在是否特赦或追訴的立場,也可能偏向白人利益。許多受害者聽到親人被虐待致死的真相後,無法原諒加害者,這樣的情感難以平復,甚至造成暴力循環。儘管如此,國際社會卻過度美化南非的經驗,忽略了後續的暴力循環和黑暗面,安慰自己轉型正義可以成功實現。因此,當許多人對台灣的轉型正義失望時,我們無法強制每個人接受相同的和解條件,因為每個人對和解的接受程度不同。我認為最核心的是我們必須持續討論這些問題,尋找合適的方式前行。

我們還可以對比其他國家的情況,例如這部阿根廷紀錄片,儘管這部紀錄片給了人們一線希望,因為看似有些人被判刑,但事實上,這些判決並未被執行。在過程中很多細節被輕描淡寫,尤其是反覆的政治勢力鬥爭,最終許多判決都被特赦,然後隨著新政權的更替,這些特赦又被宣告違憲並推翻。這種情況在許多國家中都反覆出現,無論是阿根廷、南非還是其他國家,轉型正義的過程總是充滿了波折。即便是南韓,看似有魄力地實踐轉型正義,三任總統被判刑並服刑,但也並非一帆風順。就像最近南韓總統還曾半夜宣布戒嚴,這反映出所有民主國家在民主化過程中,都面臨著巨大的挑戰與困難。

每個國家的轉型正義模式都受到其歷史背景、政治氛圍、政黨政治結構、民主進程及經濟條件等多重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決定了是否能夠有效賠償受害者。舉例來說,國際法學者Ruth T. Taito曾於2000年出版《轉型正義》一書,並親自來台灣檢視我們的賠償工作。當他看到我們的賠償制度時,雖然受害者認為賠償金額遠遠不足,但他認為台灣的賠償條件還算不錯,因為他將台灣跟非洲和中南美洲比較。然而從我的角度看,單純用金錢來處理轉型正義問題,其實並未觸及責任的討論,這樣的做法不僅傷害了受害者及其家屬,也造成了社會的不滿與撕裂。自1995至2016年之間,我們的轉型正義一直以賠償為主,這樣的方式反而變成了封口費,讓社會大眾質疑賠償是否足夠,忽視了更深層的修復與責任追究,使得每年二二八事件中,受害家屬一旦現身公開場合,往往會遭遇社會批評,這是極度不正義的。雖然國際學者從賠償標準來看我們的做法可能是成功的,但從我自己的觀點來看,這樣的方式不但社會效益差,且修復效果遠遠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