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解放束縛的記憶與那顆失落之心】TIDF緬甸短片輯|鍾佩樺 節目策劃

【側記-解放束縛的記憶與那顆失落之心】TIDF緬甸短片輯|鍾佩樺 節目策劃
日期|2024.12.05 (四) 19:30
主講|鍾佩樺(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節目策劃)
文字|鄭巧筠         攝影|Mumu Kao

本次TIDF花蓮巡迴展,除了帶來長片以外,也有五部緬甸短片特輯聯映,分別是《少年政變初長成》、《失落之壤》、《噗噗從軍記》、《戰地同袍(粗剪版)》、《綠色是自由的顏色》,並邀請到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節目策劃鍾佩樺來到現場,與大家分享在策劃緬甸專題時,團隊所做出的選擇與思考。

 

|國家動盪下的失落之心

在五部短片結束後,現場的氣氛是凝重的,觀眾需要一些時間消化複雜的感受,所以鍾佩樺決定先以策劃的角度,闡述團隊如何決定從無到有的做這個單元,又是如何決定要將哪些短片帶給大家。
在每屆TIDF影展中,都會有一個專題介紹亞洲國家的創作者,今年團隊在選定國家時苦思許久,最終決定以「緬甸」為題。鍾佩樺問現場觀眾「在觀影前對於緬甸這個國家的認識為何?」她分享自己在做這個專題之前,對於緬甸的訊息是一無所知,雖然從網路上的地圖及新聞,可以發現緬甸是由許多民族組成,並且有許多文化的交集,但在國家土地、城邦分界、民族文化與內戰演變外,策展團隊對於緬甸的紀錄片領域也十分陌生,比較熟知的是趙德胤導演的《挖玉石的人》、《翡翠之城》,因此,緬甸專題的成型是以他的新作品《診所》作為起點。
在《診所》這部片中,趙德胤導演藉由藝術創作的形式表達求診病患的憂鬱與焦慮,而這份不安不僅是來自個人的身心因素,也和緬甸的國家動盪有關;近一步我們可以感受到導演的創作狀態因著緬甸的政治動盪,而對影像與政治的距離有所反思,並在影像中帶出自己的觀察與經驗。團隊從趙德胤導演的作品出發,去思考是否有其他緬甸創作者也試著以自己的角度去轉化在當地體驗到的種種,而開始了這趟選片旅程,並與其他亞洲影展的策展人聯繫,連結當地工作者的觀察,讓一切與緬甸相關的聯繫成為策展的線索。

鍾佩樺也分享到,近幾年有愈來愈多的緬甸作品興起,或許是因為反應緬甸在政治因素下壓抑的創作環境,有越來越多創作者透過影像反思時代與反映現實。在累積大量的觀察後,她與策展人林木材一同到緬甸最大城市-仰光,去和當地創作者接觸,並與瓦旦電影節的策展人交換想法。「瓦旦電影節」開始於2011年,一共辦了十屆,停辦於緬甸軍事政變的2020年,瓦旦電影節的停止不僅影響到緬甸各電影院的發展,也使電影創作者沒有了齊聚一堂互相交流的平台。幸運的是,電影節的策展人同時也是電影創作者,因此不論是劇情片或是紀錄片領域都有夥伴在持續工作中,近年來也有不同世代的創作者加入,讓緬甸的電影工作圈重新活躍了起來。在這次的拜訪中,鍾佩樺看見了在民間不同的電影社群,如在緬甸專題中的翁明導演,他的本業是一位醫生,帶領著一群學生創立了電影工作室,以草根的方式試著練習拍電影與寫劇本,整個團隊也積極的參與各式的影像工作坊,目的便是在大大小小的影像訓練中累積經驗,並一步一步的建立起自己在緬甸的創作環境,以低調的方式與有限的環境記錄時代的聲音,同時也結合了自己為醫生的本業,讓病患在藝術體驗中獲得療癒。

除了有著多元本業的電影導演外,仰光也有一所電影學校,雖然說是學校,但卻不同於我們的想像。它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屋內的每個房間都進行著不同的影視專業,有攝影棚、剪接室、拍攝空間等等;一方面可以低調的拍攝作品,另一方面可以有計劃的培訓學生。電影學校培育出了非常多的校友,他們持續在仰光進行創作,關係十分緊密,是緬甸電影社群之中重要的團體。鍾佩樺談到,在拜訪瓦旦電影節策展人時,他們舉辦了一個茶會,邀請仰光不同的電影社群來交流分享,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遇見了「Tagu Films」獨立電影製作公司,由三位從高中一起玩樂團的朋友創辦,他們意識到緬甸充滿著許多值得被記錄的故事,因此致力於透過電影呈現緬甸社會的現況,並且傳播給更多觀眾;而面對如今軍權政府壓迫的統治狀況,他們仍在試圖拍片,透過彼此協助與努力,在愈加困難的環境找到可以繼續創作的空間。

 

|他們相信藝術可以表達當下

關於緬甸電影社群的努力成果,可以在長片《十年緬甸》中看到印證。《十年緬甸》由五個不同的導演以集合式創作完成,分別用科幻、靈異、喜劇等形式,去試著想像緬甸的未來、十年後這個國家會變得怎麼樣。又,這幾年來在社會動盪之下,他們可以如何用虛構且多元的創作回應,而在這部電影中,也可以發現不同的電影社群雖然使用不同的風格,但卻有對於緬甸集體關懷的精神。基於《十年緬甸》與《診所》兩部紀錄片來為本次策展定位後,TIDF策展團隊開始規劃接下來的選片方向,他們注意到緬甸導演雖然身處不同社群卻共有的集體性,因此希望在專題中包含了不同社群、不同世代與不同民族地區的作品。
鍾佩樺談到,本次的專題並非是以回顧緬甸電影的方式進行,而是聚焦在緬甸創作者現在所關心的面向,以及國際新聞的戰火標籤之外,人民的真實生活樣貌;因為在2011年之前,大部分的緬甸電影都是較為嬉鬧的喜劇基調,近十年才有比較多獨立紀錄片的出現,新世代的創作者希望可以用不一樣的形式說故事,也因為政治壓迫的關係,而傾向以隱喻、抽象或實驗性的影像語言去表達現實,出現了許多較為曖昧、隱喻性的作品,這些電影成為了本次選片的主軸。以今日播映的緬甸短片輯為例,五部短片的創作者皆為匿名或假名,且大多都是以日記、書信體進行表現,基於安全考量,他們捨去了用攝影機在街頭任意的拍攝與創作,而更多將攝影機朝向自己或身邊朋友;敘事也較為抽象、感性,而非強烈的敘事表達,譬如在《綠色是自由的顏色》這部短片中,創作者在前線地區實拍記錄,但卻用抽象的方式表達。

除了《十年緬甸》,鍾佩樺也分享了其他幾部緬甸專題的作品。《吟唱靈魂之歌》的導演來自於緬甸的少數民族-閃族,閃族有許多祭儀的傳統歌曲,本片以此為主軸,將歌曲所代表的故事畫面與訪談歌者的生命故事結合呈現,雖然並沒有直接相關於這兩年緬甸所遇到的政治動盪,但還是可以依稀感受到政治因素在這幾年間,對於人民造成的影響。《硝煙下的助產士》拍攝地點在「若開邦」,早在緬甸政變之前,當地就有許多宗教內戰與難民問題,而本片聚焦在兩位種族與宗教完全不一樣的女性助產士,她們有著共同的目標,那就是幫助當地的產婦順利分娩,卻又因為不同的身份背景而被貼上標籤,讓觀眾得以窺見這個地區的複雜性;這部紀錄片的敘事除了較為平易近人之外,也可以看見戰火中仍保有著光明的一面。《陌生成家》則是Tagu Films社群的電影,題材與多元成家有關,雖然多元成家的概念已經建立在臺灣人的意識中,但在緬甸尚未被大眾理解,在紀錄片可以看見兩位想與對方在一起生活、建立家庭的女性戀人,這部短片以平民生活出發,帶出了時代眼光。

鍾佩樺提到,在TIDF主影展中,有辦理許多跟緬甸相關的座談或活動,並在官網上留下相關紀錄,大家也可以在上面找到許多緬甸創作者的訪談記錄;另外是TIDF還有跟「鳴個喇叭!緬甸街」組織進行合作,錄了兩集Podcast,也歡迎大家查詢收聽。「沒有創傷就沒有藝術」是翁明導演到TIDF參展時一再提起的,而這不僅適用於緬甸,在世界各地都是;影像或藝術不僅可以轉化個人的創傷,也讓來自社會中「痛」的體驗轉化為療癒,就如同每一位緬甸創作者 ,雖然生活受到政變的負面影響,但也因此成為人生的關鍵轉淚點,讓自己更清楚思考到,身為一位創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攝影機如何參與社會、記錄時代?因為也有創作者選擇離開緬甸,去找尋更自由的創作空間,那他們又為何要繼續留在緬甸創作?不論是選擇什麼樣的創作道路,TIDF作為放映影展,能做的是歸納在影片中所得到的觀察,並提供一個平台,讓更多觀眾看見創作者眼中的世界。

 

|從緬甸政變的記憶束縛中,邁出新的一步

在鍾佩樺策展人分享後,有觀眾問到,本次播映的五部短片是如何決定順序鋪陳的?鍾佩樺策展人表示,這五部片都是政變當下的記錄與後續的餘波動盪,也都紀錄下政變對於個人以及社會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在第一部《少年政變初長成》,開啟了「直接記錄革命」的當下,並且看見年輕人如何回應政變,在時間軸上,它也是最早發生的,因此由它作為開頭;《失落之壤》記錄在抗爭之後,被逮捕入獄再出獄的政治犯心境,就事件的發生時序,策展團隊希望可以藉由開頭兩部片,讓對緬甸政變沒有那麼熟悉的觀眾建立起基礎,關於從2020年2月1日發生政變後進行抗爭,到抗爭之後的緬甸社會生態。有了前面兩部較沈重的影片之後,第三部片《噗噗從軍記》以可愛的橘貓講述前線的故事,也算是讓觀眾有一個稍微喘息的時間;第四部《戰地同袍》則引導到實際戰爭發生的狀況,這部片並不是完整的作品,而是階段性的、導演在前線觀察的同袍狀態,以切片的視角去呈現戰爭的樣貌。第五部《綠色是自由的顏色》完成的時間最晚,在五部片之中相對感性,提供了一種感覺而敘事性不強,沒有明確的事件始末,觀眾需要從顏色與畫面對比,去觀察與感受平民投身前線後的變化;TIDF策展團隊希望以本片較為輕盈的風格,為緬甸短片特輯收尾。

而這些影片創作者與被攝者的狀況目前為何?鍾佩樺回應,《少年政變初長成》中的少年成了創作者,目前還在緬甸從事電影相關工作;《失落之壤》由於拍攝的是政治犯,題材內容必須低調,因此並沒有再對被攝者的近況多做補充。《噗噗從軍記》中的夫妻目前已經離開了靠近前線之地,到其他地方以自己的方式持續革命、支持抗爭;不同於《噗噗從軍記》的離開,《戰地同袍》的導演仍身處靠近前線之地,和軍隊是親近的,但並沒有與團隊有頻繁的互動,因此她並不確定導演目前的實際狀況;最後《綠色是自由的顏色》,導演則持續以匿名的方式創作著。

觀眾回饋到,看完TIDF的緬甸專題後,雖然對於緬甸電影有了興趣,但是要接觸這些紀錄片,似乎應該要對緬甸的地理環境、政治型態,與現今的政治局勢有所了解,所以想詢問為何緬甸政變會如此頻繁?鍾佩樺回應,她可能難以完整說明緬甸的政治局勢問題,但就策展團隊的研究觀察,緬甸早在1960年就發生第一次軍事政變,此後軍權政府和其他組織體系也時有不同的衝突,多年的戰亂讓人民需要不斷地轉換心態,所以對於像是已經歷過多次政變的翁明導演來說,他已經見證過許多次的叛變與奪權,因此對2021年政變的反應是相對淡定的。對於時局的動盪,與其充滿了負面想法,不如透過藝術將這些事情轉化成說故事的題材,讓鏡頭成為筆墨、讓電影成為自己的寫作。鍾佩樺說,每一部片都可以單就被攝者的故事與創作者的角度去感受,觀眾其實並不需要研讀緬甸歷史,就能理解導演想表達的。

最後,在場有一位觀眾提到母親是緬甸人,而自己對於緬甸政變的事情有許多關注,並進行相關的支援活動,即便距離政變已過去許久,但看見這些影像的心情仍然是沈重的,那股深沉的無力感,也來自於當時一起活動的朋友被抓後失聯多年。她談到在政變之前,緬甸帶給人的感受是充滿希望、有無限可能的,而政變發生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再回去緬甸,直到今年2月再前往當地,發現整體氛圍產生很大的變化,緬甸社會瀰漫著沈重的無助感,不知道未來會走向哪裡。她和現場其他觀眾分享,如果我們對緬甸的即時狀態有所好奇,可以搜尋Instagram或臉書粉專「巴馬(緬甸奶茶)」,他們有持續用中文翻譯緬甸社會的最新資訊,而她也參與其中。鍾佩樺也回應,很感謝觀眾有這樣的資訊分享,因為策展團隊也很需要像這樣的第一手資訊管道,而不是透過各家國際媒體的詮釋,就如同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紀錄片,也都是直接地去接收當地的聲音、語言,而TIDF團隊對這個國家的理解也不是說非常深入,所以在策劃專題時一直都有所警覺,希望避免去為這些創作代言。

 

透過節目策劃佩樺的分享,帶領觀眾近一步以自己的視角去解讀緬甸短片,雖然有著截然不同的社會風貌,但透過影像,我們好像更願意去理解、跨越自身的邊界,在相異的國家社會與政治文化中,找到我們身而為人的共感之處。或許,就如同在緬甸短片特輯中不斷出現的「三指」手勢,這個手勢是在政變之後大家上街抗爭的團結手勢,並不只是緬甸所獨有,而是東南亞國家人民進行抗爭時候很重要的共通象徵;而短片成為了在緬甸社會囚禁之心的解放,在創作之中重新展現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