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2023花蓮影音學堂大師講堂-王希文【電影配樂的敘事魔法】
日期:2023.07.02 14:00
與會來賓|三金常客音樂人王希文
文字|洪采昀 攝影|Mumu Kao
七月的第一天,鐵道電影院播放由王婉柔執導、王希文配樂的精彩紀錄片《千年一問》,隔天的影音學堂,我們邀請到王希文為我們帶來豐富的講座內容,前半部分詳細的介紹跟「配樂」有關的知識;後半部分分享自己身為音樂、配樂工作者遇到的事及討論他如何安排《千年一問》中各片段的配樂,讓在座的學員都滿載而歸。
電影配樂是服務影像的存在
不論是電影配樂、戲劇配樂、電視劇配樂等,「配樂」的存在都有一個共同點——它不像演唱會、音樂劇、演奏會等,「音樂」是舞台上的主角;配樂是服務於電影、戲劇的,如果沒有主角,配樂就沒有辦法成為誰的輔助角色。以電影配樂來說,由於配樂這種如此特別的特性,使得配樂家往往要對他要合作的電影帶有感情、感受、或任何連結,否則無法完成配樂,因為配樂通常是不能獨立於電影之外的。
一般來說,電影配樂和音效位在一部電影製作流程的最末端,其他如美術、燈光、運鏡、剪接、節奏、台詞、角色、情感等視覺相關的工作導演都能參與,甚至自己來;唯獨音效和配樂(除非導演也能包辦這兩個部分)。因此,有人形容導演把自己的電影交到配樂家手上的感覺,就好像把一手帶大的孩子交由一個陌生保母照顧,讓他負責完成這部片的最後一哩路。
本次影音學堂的名稱之所以是「電影配樂的敘事魔法」,就是因為配樂有「敘事」的功能,甚至是責任。配樂家在熟悉電影、理解導演的想法後,要做的就是幫助導演敘事,只是不是用台詞,而是用音符。可以想像配樂家和導演合作無間的關係。王希文說最好的合作方式就是當面溝通當面調整,用網路溝通常常面臨講不清楚、難以互相理解的狀況,對雙方來說都是很大的負擔。也因此許多導演遇到跟自己默契很合的配樂家,就會長期合作下去。
電影配樂的特質
王希文準備了一段自己隨意寫的劇本及台詞:
廚房裡放著很多食物,小英看著那堆食物問小明:「你喜歡吃什麼?」小明拿起一包起司和一顆雞蛋,向小英點頭示意。小英拿起一包薯條問:「這個呢?」小明搖頭。小英又拿起一包巧克力問:「那這個呢?」小明這次是搖頭加擺手。小英皺眉問:「為什麼呢?」小明拉高衫袖,露出手臂上的肌肉說:「因為吃雞蛋起司可以變強壯,但巧克力和薯條就沒什麼益處了。」
希文老師先是用比較平淡的方式唸完這段台詞,接著用緩慢、幽暗的語氣和快速、起伏的語調,示範了不同的語氣、語速、音量等都會影響我們聽了這段台詞的感受。他進一步說明,配樂就是用聲音來講故事。舉例來說,卡通、動畫的配樂通常會比較忙碌,想像「米老鼠」的卡通畫面,光是跌倒的動作音樂就能有很多表現。回到上面那段台詞,以小明的觀點配樂、或以可能被吃掉的巧克力的觀點配樂、甚至幫台詞中沒有出現的某個角色配樂,聲音聽起來都會是不一樣的。
在王希文看來,配樂的技術層面倒是可以放到後面考量的,因為有學過音樂的人都能知道要怎麼營造出某種氛圍的音樂;但如果一個配樂家對自己要配樂的作品沒有感覺就是個大問題。他覺得做配樂最重要的是「你是誰、你感覺到什麼」。例如《哈利波特》、《不可能的任務》等系列電影的主題音樂都會在每一集被延續下去,但每一集有可能是不同的配樂家、甚至不同導演,如此一來電影和配樂的質地就會不同。每一集的故事調性可能不同,導演的需求不同、配樂家的感受也不同,同一首配樂風格聽起來就不會一樣。這就關乎配樂家是什麼樣的人、他的感受是什麼、他怎麼理解影像、他想為這個影像說什麼故事,這些都是在配樂技巧之外的。
接下來,王希文為學員介紹電影配樂的特質:
*服侍戲劇、影像、導演、製片
如同一開始提到的,配樂不會單獨存在,必須去配合作品。除了導演之外這裡也特別提到製片,因為有時候製片的權力比導演大,而有些作品有較多的商業合作,要顧及到的還有出品方、行銷方、投資人等等的意見,在過程中會需要溝通出大家都可以接受的配樂樣貌。
*加強觀眾對情感、角色、事物、文化之連結
王希文問學員,聽到大提琴會想到什麼?連結到什麼情緒?會想到父子還是母女?那嗩吶呢?探戈跟佛朗明哥給人的感受差在哪裡呢?用引導的方式,讓學員意識到原來生活中熟悉的聲音、或是對某種樂器、曲風的觀感,很大程度來自於文化影響。若我們從小是在慶祝的場合聽到嗩吶聲,我們便不會把嗩吶和死亡、哀傷的感受連結在一起。一般我們會說minor chord(小和弦)聽起來是悲傷的,但在有些文化裡minor是正面的。配樂的功能之一,就是抓準我們聽到某個聲音時的情感連結並去渲染。後來他又舉了一些例子:fusion jazz容易讓美國人聯想到賣場,因為美國的賣場都播放這類型的音樂;Hans Zimmer《絕地任務》震撼的配樂能讓台灣人聯想到社會新聞和政論節目,但在日本不會有這種聯想等。他想說明的是,去注意自己聽到某些音樂時會有什麼感受、會把它跟什麼場合或畫面聯想在一起,這是個有趣的練習,也是接觸電影配樂很好的開始。
*非寫實的魔幻存在
多數的電影配樂是「畫外音」,也就是只有觀眾聽得到,戲中的角色是聽不到的。比方說男女主角約會時有小提琴樂曲的聲音,並不是因為現場有小提琴演奏(除非情節如此安排),而是後來加上去,作用是渲染觀眾情緒,並不寫實。所以通常越寫實的題材配樂越少,越不寫實的則越多,如《哈利波特》如果沒有配樂的話,所有唸咒語、騎掃帚的情節將會有荒謬感。不過也會有導演想用特殊風格切入寫實題材的狀況,音樂代表著畫面上沒說的事情,這又是另一種可能。
*架構與主題動機、曲式與結構型態
如果聽完一整部電影的原聲帶,可以發現有些曲子的旋律是重複的,但會隨著這首曲子對應到電影的不同片段而有不同變化。例如《魔戒》的「哈比人主題曲」是溫暖的家鄉主題,跟後面出現的「魔戒遠征隊主題」是不同風格卻用同一種調來變奏。會這樣做是因為魔戒的電影配樂Howard Shore認為魔戒遠征就是從哈比人產生的任務,所以他用音樂來符合電影內容的概念。原聲帶的曲子結構和流行歌不同,它是為電影的片段量身訂做,配合電影畫面帶出氛圍感。音樂主題設計得好,可以加強觀眾對電影的連結跟印象,甚至能幫助觀眾梳理劇情。
*無痕vs搶戲
關於電影配樂,有人說:「不會被意識到的設計就是最好的設計。」除了喜劇跟恐怖片有時候為了故意製造情緒張力所以會以較強烈的聲音去刺激觀眾;多數時候,觀眾觀影時不會注意到配樂什麼時候進入,等意識到配樂的存在時,配樂已經下一陣子了,這就是「無痕」的特性。順著這個概念,有時候我們會說這個音樂好像「太滿了」、「太煽情了」,就是指配樂說了太多畫面都還沒準備要說的事,急著把情緒代入;這種情況,我們會說配樂「搶戲」。不過也有一些極端的例子,比如昆汀.塔倫提諾導演總是買喜歡的原聲帶版權來加入自己的作品,他的配樂有時候是很暴力的突然出現在電影片段中,而他就是要觀眾注意到這個音樂,跟一般認為配樂是要「鋪陳情緒」不同。這是他電影美學的一部份考量。王希文建議學員看已經看過的電影時,就可以專心注意音樂什麼時候出現、為什麼要使用這樣的音樂等。
*加法vs乘法
所謂的「加法」是指配樂順著畫面要傳達的情緒慢慢鋪陳、流露,而「乘法」
則是用和畫面不相干的音樂製造反差或創造奇幻的氛圍。《史密斯任務》中男女主角共進浪漫燭光晚餐時,就使用了充滿殺氣的配樂,觀眾因此能讀到畫面上沒有明說的內容。現在越來越常見到戲劇配樂以如此跳脫思考的角度切入,因為觀眾接收的訊息多了,會對於太精準的東西感到排斥、覺得老套;有時觀眾更願意在觀影時接收更多刺激、開放性,獲得自己個人的體驗。
電影配樂的專有名詞
*Music/Sound(音樂/音效)
音效包含對白、環境音、Foley(擬音)等。通常音樂是比較不寫實的,音效是比較寫實的。所以我們可以用音樂和音效的音量比例,帶領觀眾進入寫實和非寫實的狀態之間。王希文放了《曼哈頓戀習曲》角色演唱《A Step You Can’t Take Back》的片段,向學員展示音樂和音效的比例如何帶領觀眾穿梭在虛實之間。有時音效不只是呈現畫面上的需要,例如一間教室裡有一個老師嚴肅的跟一位學生談話,窗外可能很寂靜也可能很吵雜,這兩種可能會給觀眾帶來不同的感受。音效跟配樂一樣能敘事,兩個部門息息相關,需要溝通好。
*Film Score (underscore)/Film Song(電影配樂/電影歌曲)
電影音樂、歌曲有分原創的、授權的。
*Licensed Music(授權音樂)
與原創音樂不同的是授權音樂,要將其他創作者的音樂放進片子中,就需要去買版權。譬如《美味關係》裡殺龍蝦的橋段放了Talking Heads的《Psycho Killer》。
*Source Music (diegetic)(畫內音)
可能就是配樂、歌曲本身。這四個分類是可以交替存在的。
和導演工作
前面有提到配樂和導演面對面對話很重要,不然會增加許多溝通成本。對王希文來說,會給很多意見的導演跟都沒意見的導演都會讓他焦慮,有時候就算導演說好,也難免會懷疑是不是還有可以再修改的地方。畢竟感受是很抽象的,有時候難以準確描述。王希文另外分享他個人會如何詢問出導演真正的想法。他會問導演這一段戲是描述什麼、帶來什麼感受,再問導演從自己的配樂中感受到的是什麼,如此一來就能知道導演認為的重點跟自己做的音樂是不是兩回事,而了解調整方向。
王希文開玩笑說有時配樂甚至關乎政治,因為製片和導演意見可能又不同,得去思考要偏向採納哪一方的想法,或是撮和兩方意見。
王希文特別提到「參考音樂」(Temporary Track)。參考音樂是在進入配樂工作環節前暫時放入電影作為參考用的音樂。王希文一般會直接問導演參考音樂要「參考多少」,因為導演有可能已經聽了好幾個月的參考音樂聽習慣了,希望可以盡量照參考音樂的感覺作曲;也有可能導演願意讓配樂自己發揮。
流程
大致上,電影配樂分工會有這些角色:作曲、編曲、製作、作曲協力、編曲協力、音樂監製、音樂剪輯、譜務、樂團或演奏家等。以上提到的角色視情況可能會刪減或再增加,但已經可以看到一部電影的配樂可能會需要多少專家合力完成。
至於流程,王希文分成定剪前、剪接中和定剪後來看。但他說流程其實都沒有一定的,一開始提到電影配樂是在整個電影製作的最末期才進行,但也有許多狀況是配樂在定剪前透過和導演聊劇本、聊概念後,就自己發展出主題音樂。這種狀況有時候反而會是配樂影響電影拍攝和剪接,如果劇組有時間、空間、願意嘗試的話,這都是有可能的。像Hans Zimmer就是在前期與《全面啟動》導演諾蘭聊過後先創作了音樂,然後被沿用;久石讓和宮崎駿第一次合作的作品是《風之谷》,當時久石讓就用風之谷電影中的散文和插畫創作出「風之谷概念專輯」,剪接師直接以這張概念專輯做為參考音樂。不過多數配樂還是從定剪後開始。王希文的習慣是先看沒有加入參考音樂的電影版本,在不被音樂影響的情況下產生自己的感受,再看加了參考音樂之後的效果。
與王婉柔導演合作《千年一問》
王希文在國高中時就看過鄭問的漫畫。對當時的他來說,鄭問的作品風格跟那時流行的日本漫畫比起來沒那麼好理解,但長大之後再去看鄭問的漫畫就有許多不同的感觸。他觀察到鄭問漫畫裡的人物台詞有種武俠小說的質感,其中的哲理是長大之後才能懂的。更特別的是,鄭問漫畫作品的分鏡對王希文來說很像電影分鏡,一格畫面裡人物的表情動作就說明了很多細節,頗有張力,會覺得似乎該給那個畫面什麼配樂或音效。聽到這裡小編心想,看過《千年一問》後真心覺得鄭問漫畫的人物表情和場面很適合用動畫加上配樂的方式處理,這也正是《千年一問》的看點之一。
在《千年一問》中,我們可以看到鄭問嘗試各種創新的作畫方式,如烤紙、噴墨、甚至電腦繪圖等。王希文和導演王婉柔讀了眾多鄭問有關的資料,感受到鄭問有種「壯志未酬」、「懷才不遇」的心境,是兩人的共識。由於鄭問想法前衛,當時難以被商業界接受,但他內心深處卻又渴望被接受。兩人覺得鄭問走在時代前端,卻因為想跟市場接近,有些作品的情感刻畫流於濫俗。也因此有看過《千年一問》的觀眾會發現,全片很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出現許多雄壯或淒苦的音樂。對王希文來說,和王婉柔合作就像在交朋友一樣,配樂正式開工前他們聊了大概三個月的天,確認彼此對許多事的想像是有默契的、對文字的理解也是一致的;開工後王婉柔對王希文的配樂也都沒太多意見,就很順利的完成這部作品,這在王希文看來是非常特別的一次合作經驗。
回顧《千年一問》場景
王希文大方的讓學員們一覽他的工作Cue表,大致上介紹自己會如何標示、安排工作的音樂素材。
然後,我們聽到王希文播放一段配樂,沒有搭配紀錄片畫面。結束後他問學員聽完這段音樂有什麼樣的感覺、或浮現什麼樣的畫面。有學員說聽起來像個英雄、獨行俠;有學員說有武俠感、電吉他的聲音有種電玩感。分享完後,王希文特地放了第二遍配樂結尾的部分,問大家聽了結尾有什麼感覺。有人說:「回到村莊見老婆。」有人說:「死掉的意思?」有人說了很美的形容:「前面有點像是這個人要起身前往一個地方,結尾則像是他已經離開了。」有人說了更美的:「羽化飛仙。」此時王希文才播放有畫面的檔案,鏡頭的移動是模仿鄭問的靈魂視角在家走動,最後看到鄭問走出家門。王希文說,剛剛大家提到的不論是前往某個地方也好、羽化飛仙、離開這裡也好,當初配樂並沒有特別想營造這種意象,可是事後搭配影像回顧,好像又真的有這麼一回事。這就是電影配樂有趣的地方,無形之中,畫面與聲音的合作指向一個共同的目的:傳達鄭問老師一生的狀態。
接著他一幕一幕講解在《千年一問》中他如何處理各個片段的配樂,沒看過《千年一問》的人,此時有機會親耳聽到電影中澎湃的樂音;看過《千年一問》的人,再度聽到電影配樂,也依然能被音符觸動。
小結
在講堂的最後幾分鐘,王希文分享他除了配樂家的其他身份——流行樂編曲、製作人以及劇場的製作人、藝術總監、音樂指導等。雖是跨領域的工作,但都離不開音樂。他說他閒暇時就只想安靜,不會聽音樂,聽音樂都是在他需要工作的時候;並且連看電影時都花很大的注意力在聽配樂,我們能看到他的生活與音樂簡直融合在一起。這次的影音學堂,看得出王希文非常認真的準備很多他認為可以幫助大眾更接近配樂的知識,將「配樂」這門學問講得深入、精細,同時也大量分享他的音樂工作日常,有時冒出幾句幽默的發言,整場知識量大卻又一點都不無聊,是一場內容超豐富的講座。雖然藝術領域一向需要感受敏銳,但可以注意到王希文特別強調感受、肯定感受跟共鳴對創作的重要性:你是誰?你感覺到什麼?在這三個小時的講座裡,他不斷地問聽眾,對於某段音樂聯想到什麼、感受到什麼;並鼓勵對配樂有興趣的人可以先從看電影時注意音樂開始著手,你得對一部作品有感覺,才能延伸出更多可能。
最後的QA時間,有觀眾問王希文在音樂領域有沒有一個目標,或想達到什麼樣的境界?王希文說許多和他一樣做配樂的夥伴都想要到英國倫敦的Abbey Road Studios錄製配樂,包括他自己。對許多音樂創作者來說,那是某種等級的目標,他們都想看看在這樣的錄音室,作品能做出怎樣的規格。這個假日,王希文就在我們眼前,向我們展示他的工作、分享他日常的酸甜苦辣;在我們共同創造的舒適交流空間中,他的目光,或許正悄悄地奔向下一個等待他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