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記】島嶼縮影【洪淳修作品選:青春,被歷史開了一個玩笑】映後座談

【側記】島嶼縮影【洪淳修作品選:青春,被歷史開了一個玩笑】映後座談
日期:2023.05.27  14:00
映後嘉賓|《金門留念》導演洪淳修

主持人|廣播節目主持人林清盛
文字|高穆凡
攝影|張玳瑋

#鐵電紀實 #島嶼縮影 #金門留念 #洪淳修
▮ 什麼機緣開始拍這部片? ▮
洪淳修導演自嘲他是標準天龍人,也沒有去金門當兵。跟金門扯上淵源並不是因為旅遊,而是他大約在2008年時在金門拍了一部紀錄片《刪海經》,主要講述有一種古化石生物「鱟」,以前台灣也有的生物,但現在只剩金門有。因為金門是軍管地區,海邊都是地雷所以人沒辦法靠過去,這樣的環境條件讓鱟得以存活下來。後來因為和平,兩岸要通航、通商,就在鱟的棲息地蓋了一個港,導演因此拍了這部片。因為戰爭,鱟留下來了;因為和平,鱟的存活開始改變。戰爭對鱟來說是好的,而和平反而不好,跟我們人類是相反。拍完《刪海經》後導演遇到一個金門人跟他分享觀點,金門人表示這部片是「台灣人的觀點」,因為金門1992年之前都在軍管,台灣1980年就開始經濟奇蹟,環境污染接踵而至,然後開始要注重環保,但金門才剛結束軍管要發展經濟,連環境都還沒污染到就被要求要環保,這對金門人不公平。因為這段話,導演才開始想要拍一部關於金門人觀點的影片。

片中這三個人分別代表三個年代,李國明代表1958年的砲戰,黃善勇是1980年代的冷戰,石成梅代表1992年的孤安會談,也就是之後的和平。他們的青春都相信某些事情,但事過境遷之後好像被歷史開了玩笑。青春都被歷史和政治影響到了,因為片子裡有一些很荒謬的事,所以導演覺得像被開了一個玩笑。


▮ 觀眾看完電影後對國家認同有什麼樣的提問嗎? ▮
這部電影是在2021年拍完,當時兩岸局勢跟現在不太一樣,導演說當時在製作時其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這幾年局勢改變,所以國家認同相關提問是後來才觸碰到的議題,大家會對金門人的認同非常好奇。這部片帶到的是中生代或年紀比較大的人,不是完全認同台灣這件事。可是年輕一代的認同可能就不一樣了,因為他們接觸到的是本土化教育。導演表示自己不能代表金門人發言,但在歷經七場映後的討論後,覺得中生代的金門人對於國家是不信任的,因為早年他們相信如果跟國民黨站在一起,可能會被「老共」打,但現在可能想要經濟生活上依賴他們一點點,就會被說成中共同路人。所以他們不會想要被貼一個極端的標籤,像是「我是台灣」、「我是中華民國」或「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別行政區」,因為貼標籤之後可能為招來殺身之禍,他們比較願意保留模糊。
他們從小到大,標語看多了,被標籤的東西通常都做不到,像標語從「殺豬拔毛」、「反共抗俄」、「莊敬自強」、「中華民國萬歲」到現在的「捍衛台澎金馬、台灣民主長城」,這些東西他們都不相信,所以認同才比較處在模糊地帶。

▮ 黑羊白羊讓這部片奇幻起來,為什麼會放這麼多素材在裡面?▮
導演表示自己沒有想那麼多,光是拍這部電影就很超現實,黑羊白羊本來就生活在那邊,跑來跑去。導演的敘事安排是一開始有黑羊白羊在戲院,然後死掉了,最後又有羊跑出來,在司令台還帶著小羊,但國旗已斑駁。導演覺得這些政治符號,不應該附加在這些生命和人的身上,面對生命與時間,政治不應該強加在上面。導演想用影像去讓大家思考,任何的政治符號在面對時間與生命時都是非常單薄的。拉遠一點想,白羊黑羊出現的場景曾經有上千上萬人在那邊一起呼口號,當時很少人會壞疑那個口號是真是假,二三十年過去,再回去看那些符號和口號,會覺得很荒謬,若快轉二三十年後再來看現今狀況,會不會也有不一樣的感覺。導演想要去談這種任何符號經不起時間考驗,有點隱晦、有點荒謬的現象。


▮ 作為紀錄片導演,最想傳達給觀眾的訊息是什麼?什麼契機讓你拍這部片?▮
這來自於一個原始的衝動,那個衝動可能來自作為男性很喜歡軍事。他當年運氣比較好,抽籤之前有洗手,沒有抽到金門,但是怎麼會拍攝金門的題材呢?是因為他在中興的同梯去金門沒有回來,他自殺了。
導演其實沒有跟那位同梯很熟,但這件事成為了拍攝核心—活生生的一個人沒有回來。導演的舅舅也是去金門當兵,當年說是自殺,反正回來就是一個骨灰罈。導演的父親本來是1958年到823砲戰要去當兵,他就是因為要去當兵了所以跟導演的母親提早結婚,結婚之後由於他又是家中獨子,所以就沒有去當兵了,這些事情一直縈繞在導演的心裡。
在拍攝《山海經》的過程裡面看到這些老照片,這些人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相館上面,在拍攝過程會發現一些新東西,甚至這些人講出來的東西都會給導演衝擊,對導演來說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他的紀錄片通常一開始不會有一個腳本,很多東西都是很不經意地發生,比方說黃善勇的媽媽過世,比方說石成梅的老公講出「誰跟你台灣啊」,導演在衝擊裡學習,想要把這些看法帶給大家。剛開始只是想要拍一個懷舊的相館,但到最後導演希望能把自己一整個學習的歷程和一些衝擊透過影像來給大家看,看看金門這個跟台灣距離如此遙遠又充滿荒謬、矛盾的地方。

▮ 觀眾分享金門人的矛盾 ▮
觀眾身為金門人,分享片中的那種矛盾。雖然自己是金門人,但很多時間是在台灣台南。金門的家就是住在可以看到對面魔幻榮景的海邊,甚至最近這兩年對岸在建新的機場,燈光非常亮,反觀金門這邊就是燈光黯淡。二十幾歲人對身份認同的矛盾,就是成長時間很多在台灣,但還是覺得自己是金門人,不會覺得這兩個地方是相同的地方,金門人不會說自己是台灣人。

▮ 對片中主角們而言,「家」是什麼呢?▮
雖然不清楚家對他們而言是什麼,但導演覺得三位主角的家都很複雜,主要是屬地主義,也就是我的小孩和親人在哪,我就是哪裡人。政治怎麽樣其實不太在意,但家最重要,家就是好好活下去。梅子的兒子二十幾歲來台灣受教育,認同台灣,但卻不被台灣人接受。一回到家,面對的是跟自己價值觀不同的老爸,又吵起來,所以認同一直在擺盪之間。

▮ 金門人的認同 ▮
導演分享他跟《斷裂的海》其中一位作者聊天,得知新一代金門人有趣的認同狀況。老一輩和中年的金門人就像梅子他老公講的那種話「誰跟你台灣啊」,但是梅子的兒子這種十幾二十歲的人就認同台灣人,這世代的金門人有接受認識台灣的這種教育,並且會去台灣念大學,所以他的認同會改變。但是他來到台灣之後又不被台灣人接受,回到家裡也因為跟父親的認同不同而吵架,就是在一種擺盪之間,這就是一個身份的矛盾、跨世代的矛盾。

▮ 軍中的男性情誼有存在片裡,導演的處理方式是讓他存在著,導演是怎麼去思考這個問題? ▮
導演表示這應該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剪接的關係讓人有點誤會。他本來並沒有想談這件事情,是因為他對這方面不太了解,也沒有太多線索。導演有問過相館老闆「你有沒有拍過男生跟男生」,相館老闆表示有「你不要問那些五四三的,我不會講那些啦!」。這個主題如果也一起處理,那影片的軸線可會稍微歪一點點,導演的處理方式是讓它出現,但不是把這件事講明。

▮ 影像量那麼大,有沒有肖像權的問題呢? ▮
導演都有取得當事人同意,但相館的照片沒有,因為相館是以公開展示方式放在店內,也不是很私密的東西,而且這些人也都找不到了。

▮ 對岸的霓虹,很像海市蜃樓,它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虛擬的呢? ▮
就像是海市蜃樓,反映了他們這樣的一個需求,海市蜃樓是因為距離而生,距離可能是物理的,也可能是心理的。
二三十年前,心理和物理的距離很遙遠,老一輩會覺得是假的,後來去消費後,心理距離有改變。導演表示自己不能代表金門人,但對岸真的有改變很多,雖然物理的不在了,但心理上的還是會在,因為我們是不同的體制的人。

▮ 海報設計如何發展出來的?▮
金防部的識別符號,就是這個三角,導演開玩笑說「魷魚遊戲裡面的阿兵哥是抄它的。」。導演將一個個阿兵哥困在這個符號裡,英文就叫“Rmember Me”「記住我」,那個記住我有很多種用意。另一版海報是去年跑影展使用的,風格比較輕鬆,當初是想說換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 有想要在國外放映嗎?▮
國外放映部分已經去過立陶宛、丹麥…大多是一些邀展。這部片其實都有參加綜合影站的競賽,但大部分到複賽就過不去了,因為歷史太複雜連台灣人都搞不懂了,給外國人看的話要下很多註解,「像是『共匪不滅,誓死不歸』這要怎麼解釋啊!」導演笑說。因為語境不一樣,註解太多也會使情境被破壞。導演表示自己人要討論就很複雜了,沒有打算要去國外的影展,「如果去國外放就會變成只討論黑羊白羊了吧」。

▮ 有什麼樣的素材是沒被放進去的呢?▮
大部分是一些老兵回去金門的畫面,這些老兵回到金門,第一個是他們對金門有依戀,第二個是導演覺得可能現實生活的人生,或許沒有像青春來得那麼意氣風發,所以可以看到一群中年人三五朋友聚在一起談談話,那種氣質和氛圍蠻有趣的。有些人會回去金門拜沒有回來的弟兄,會有一些很妙的談話:「啊~你現在應該已經從班長升到連長了啦!你要開心一點!」。「燒這些錢給你,就是讓你去831好好玩一玩」,然後旁邊的人就會吐槽「你亂講他是一個很老實的人」「做鬼做太久他也會變好不好」。但這些就是另外一條線,也就是老兵的議題了。